第4章
我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沒多做……」
他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這就走了,二丫你……」
他頓住,從懷裡摸出根銀簪遞給我:「我隻買得起這個,用來抵那雙新鞋子……」
我怔怔地接了那簪子,那簪子上雕了個小花,漂亮得緊。
我的一顆心忽然沒緣由地提了起來,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袖子:「趙堰,你得回來呀!」
他點點頭,又與我對視了一陣,笑容大了些:「二丫,等我回來,掙了軍功,給你打一整套首飾。」
13
趙堰當天深夜跟著軍隊離了城,我送了許久,他沒回頭,我也不敢喚他,就這麼貼著街邊一路跟到城門。
他混在人群中,穿著破舊的布甲,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兵。可我一眼就能認出他的背影來,總覺著他又與別人有些不一樣。
我看啊看,直至他們徹底融入了夜色,變成了一排微不足道的黑點。夜風吹過,吹亂了我的心,也吹散了馬蹄聲。
城中百姓皆言戰場兇險,又說哪家哪戶五個兒子一起上戰場,隻回來了半個。那小子雙腿都沒了,隻能帶著老娘去要飯,前不久讓馬車給撞死了,造孽啊。
我聽得心驚肉跳,回家關起門來數數銀子,想著,若是趙堰殘了、傻了,朝廷不管他,我管。
阿姐見我魂不守舍,安慰我說,冬子都打聽過了,趙堰他們是去找鎮北將軍的主力軍會合了。鎮北將軍戰無不勝,隻要有他在,大家肯定能活著回來。
我扶了下頭上的銀簪子,樂呵呵地說:「他當然得回來啦!他還惦記著我做的豆腐呢。」
日子如流水般靜靜流逝,我日復一日地做著豆腐,冬子長高了一些,也壯實了不少。
眼瞅著到了年關,阿姐給我倆做了新衣服,本盤算著買點肉解解饞,可自打蠻夷入了關,啥東西都比以前貴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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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仨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摳摳搜搜地買了些豬下水,橫豎也是葷腥。
大年三十那天格外冷,阿姐剪了窗花,冬子打掃了院子。我去給城北的一家人送豆腐,回來時突聽得街上有人喊了句:
「鎮北軍回來了!」
霎時間,整個坊市都亂了起來。小販們四散避讓,頭發花白的老嫗拄著拐對城門方向翹首以盼,耳聽得馬蹄聲漸近,紛紛殷切地喊起了自家兒子的名字。
然而很快,聲音迅速低了下去。我踮著腳擠過人群,發覺這隊鎮北軍丟盔卸甲,走得稀稀拉拉,大多數人都掛了彩,疲憊不堪,且都是些生面孔,顯然不是趙堰所在的那支隊伍。
這時一位大娘迎著一面黃肌瘦的小將軍問道:「將軍哪,你們是從哪兒撤下來的?可曉得我兒?我兒叫姜大,去年當上了都頭……」
那小將軍止住腳步,神情悲戚地囁嚅了半晌,卻隻道:「對不住……」
百姓們惶惶不安,我更是急得亂轉。思來想去,跟在他們身後,眼看著他們駐扎在了城中,偷偷拉住一小兵,一邊往他手裡塞銀子,一邊問道:「大哥,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小兵沒接銀子,用臟兮兮的袖子擦著眼淚哭著說道:「完了,全完了。狗日的皇帝背叛了俺們,俺們撐了大半年,撐不住了。
將軍沒了,鎮北軍也沒了,全沒了……」
14
年關年關,臨到新年,是一關。而今年這關,除了在南方紙醉金迷的皇帝,家家戶戶都沒能跨過去。
噩耗是瞞不住的。沒出三天,滿城素縞,哭聲震天。
我們才知,蠻夷放棄了追逐南下的皇帝,提出與我朝分河兩治。
皇帝默許了。
蠻夷轉而集中精銳攻打北部。鎮北軍的主力被蠻夷圍剿,斷了糧,連樹根都挖光了。皇帝卻置若罔聞,忙著修繕行宮,尋仙問藥。
老天沒有開眼。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輕飄飄地沒了,落在史書上不過寥寥幾筆。
十一月初,鎮北將軍耿慶戰死疆場,屍首被蠻夷擄去。
趙堰他們那支隊伍作為最後的援軍,被截殺在了半路上,已然全軍覆沒。
五萬鎮北軍隻活了幾百人。鎮北將軍麾下的一名副將帶著傷兵們逃出包圍,投奔了皇室中唯一還在抵御外敵的胤親王,奉命駐扎在此地。
可胤親王麾下隻剩了不足兩萬將士,被蠻夷打得節節敗退,縱然抵死相抗,也如以卵擊石。
阜州之外,盡是蠻夷的鐵騎。
他們佔據了渡口和要道,我們要被困死在這裡了。
我緊閉了屋門,坐在炕邊,看著染了白霜的窗戶,給阿姐喂了口熱水喝。
阿姐已經病了三天,高熱不退,失了魂般哭了醒,醒了哭,攢到現在的精神氣全散了。
我來不及哭。這些天,我趁著城裡還沒大亂,盡力買了些糧食,又買了紙錢,趁著阿姐昏睡過去,跟冬子在院裡畫了兩個圈,給將軍和趙堰各自燒了一把紙錢。
回到屋裡時,阿姐醒了,虛弱地喚著我:「二丫……」
我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我在呢。」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抽出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哭著說:「姐害了你呀,姐不該讓你留下,姐害死你了,害死你了……」
我壓住她的手,哄孩子似的摟著她拍拍:「不怪你,不怪你……」
這怎麼能怪她呢?在這亂世中,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費盡了力氣。誰人能未卜先知,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雙手擦著她的眼淚,學著小時她安慰我時的樣子,哼起了娘親教給我們的小調:
「九月裡,菽麥黃,家家戶戶豆花香。
石碾白,梆子響,殷殷盼兒無病傷……」
15
蠻夷圍城後,缺糧成了大問題。
阜州各地接連爆發了饑荒。更雪上加霜的是,蠻夷搶一城屠一城,堆積如山的屍體散發出的血腥和惡臭飄了百裡,引來了瘟疫。
率兵撤到這裡少將軍在城中收了些糧,承諾會拼死保護城中百姓。可鎮北將軍耿慶的死磨滅了百姓們對朝廷的最後一絲信任,還是有不少人棄城而逃,試圖南下投奔親戚。
然而他們剛逃到了河灘,迎接他們的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與我們一街之隔的米鋪老板一家最先離開了阜州。但最終,他家的僅存的小兒子帶著一身的箭傷,逃了回來。
他親眼目睹了父母和兄長被利箭射成了篩子。他牽著小妹的手慌不擇路地往回跑,被一蠻子縱馬追上,長矛一擲將他那五歲的小妹扎了個洞穿,又高高挑起,豺狗般興奮地「嗷嗷」叫著。
他裝死躲過一劫,爬了許久,遇到了一支民兵,這才得救。
可惜,他傷得太重了,到底沒能活多久,第二天就咽了氣。
他死後沒人為他殮葬,左鄰右舍全忙著搜刮他家米鋪,試圖找到些許餘糧。
我家的院墻也被扒了許多次,起先大多數是街上的乞兒來偷吃的。
我隻能狠著心把他們打出去,又跟阿姐把家裡所有的刀都磨得鋒利,還削了兩根木頭當槍使,夜裡不敢睡死,抱著刀蹲在門口放哨。
但很快,又有一伙人找上門來,他們一會兒用力地踹院門,一會兒扒著院墻喊:
「雲煙!來啊,跟小爺們一起玩玩!」
「你姘頭死了,不如讓小爺們疼疼?」
「小爺不白玩,給你三個銅板,夠不夠?」
這群王八蛋在將軍活著的時候不敢造次,如今將軍沒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湊了上來,怎麼趕都趕不走。
破舊的院門被踹得「嘩啦」作響,冬子快要抵不住門,急得直哭。我則拿著竹竿用力地敲著扒院墻的,一個扒上墻的疤瘌頭沖我吐了口濃痰,嘴裡滿是汙言穢語:「聽說你是雲煙的妹子?那也是個小婊子!嘗過男人的滋味沒?來來來,哥哥手把手教你伺候男人……」
他騎在墻頭作勢要跳下來,突然聽得身後一道爆喝。
「老娘跟你們拼了!!」
我那平日裡溫溫和和的阿姐突然舉著柴刀飛奔而出,冬子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踹門出了院子,沖著門口的一個瘦猴當頭就是一刀!
瘦猴的腦袋頓時跟個被劈開的西瓜似的,「噌」地竄出血來,頓時驚恐地哀號出聲,捂著腦袋滿地打滾。
阿姐追著他們不停地砍,尖聲喊著:「殺了你們!敢動我妹,殺了你們!!」
我追出門去,眼看著阿姐腳下生風,將四個潑皮直接追得連滾帶爬。
疤瘌頭跑得最快,結果因太慌不擇路,一腦袋撞上了墻,剛一回頭,就被阿姐手中的柴刀砍下了一隻耳朵來!
「瘋了瘋了!她瘋了!!」
疤瘌頭被嚇得屎尿齊下,一步一跟頭,由小弟們拖著逃出了巷子。
月光下,阿姐高高舉著刀,渾身顫抖,胸脯劇烈起伏著,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了一聲。
她終於將多年的委屈全部發泄出來,末了癱在地上號啕大哭,當真如瘋了一般。
16
戰亂將人逼成了瘋子,朝廷又靠不住,家家戶戶隻能緊閉屋門,燒香拜佛,祈求上蒼。
唯獨阿姐的神已死,自此不願再跪賊老天。
那群潑皮被阿姐砍翻後再也沒敢來找麻煩。然而數日後的夜裡,冬子出屋解手,突然發出了悽厲的叫聲。
我驚得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正看見冬子抱著阿姐跪在院子裡哀哭。
我惶惶不安地剛踏前了一步,阿姐慢慢站起身來,轉過頭,手中握著正在滴血的剪刀,腳下是一地的頭發。
而在她的臉上,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劃傷,橫七豎八地貫穿了整張面頰,血順著白皙的脖頸淌滿了前胸。
我怔愣地看著她,雙腳猶如千斤重,一點點艱難地走向她:「姐,姐,多疼啊……」
她卻笑了,隨手扎了個男子的發髻,說:「別怕,姐有數,死不了。別家有男人守家,咱家我是大姐,我來守。」
阿姐頂著一臉的疤久違地出了院門,與我去了城郊。永粟城的位置不好,城裡已經買不到任何糧食了,城外也沒農田,隻有一小片林地。
我跟阿姐一起奮力地砍樹皮,挖樹根、野菜,跟其他人爭食。人在天災人禍面前不得不自私,往日裡那些個高門大戶此時也放下了體面,指揮僕人來挖野菜,被阿姐眼疾手快搶了先,氣得他們破口大罵。阿姐便毫不客氣地啐回去,分毫不讓。
一碎嘴嬸子認出了阿姐,張嘴就噴糞:「有些人啊,以為從了良、爛了臉就是貞潔烈女了。我呸,被萬人騎的下賤玩意兒,怎麼沒爛死在窯子裡!」
我怒火中燒,一把泥巴糊了她滿臉,扯著她的頭發跟她扭打成一團,高聲叫罵:「欺軟怕硬的死老娘們兒,你們明知道劉阿四拐女子,愣是連報官都不敢,反罵起受苦的女子來了!狗草的,我撕爛你的嘴!」
這嬸子生得胖大,但餓了這麼久,隻剩下了虛胖,而我七歲會種地,她哪裡是我的對手!
她本就稀疏的頭發被我薅下來一大縷,我還趁機抓了把牛糞塞她嘴裡,量大,管飽。
阿姐怕出了人命,急忙把我薅了起來,臨走前不忘從那正在幹噦的碎嘴嬸子的籃子裡抓了把野菜。
我倆這麼一鬧,再也沒人敢翻我家院墻了。一半是怕了,另一半則是餓得實在沒力氣了。
一個月後,城裡開始餓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