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一刻我想起了許多人,首先當然是景晏,我與他這六年間的種種走馬燈一樣閃過我的腦海,這六年,是我重生後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裡流淚的時候,他的手撫摸的不過是隻活三天的孤魂。
我對著醉倒的他說要走的時候,他的手擁入的不過是斬開血路的寒刀。
我將他捅出兩個血窟窿的時候,他的手護下的不過是並肩作戰的戰友。
可是他同我講起往事的時候,他帶我上街遊玩的時候,他為我對皇帝出箭的時候,他從戰場上回來抱著我的時候……
在這些時候,我也在準備,準備現在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這一刻。
還有織歡,她又有孕了。郎中說一下懷了兩個,再過幾個月就生了。
嚴鋒呢,他隻罵過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罵他。
還有佳淳,這丫頭平時隻知道磕響頭,剛剛我被帶走的時候,她還不讓人反綁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虛無的人生中再不會有二十五歲,如今,我也不會有了。
想來想去,最後,一顆心還是跑回景晏身上,他會坐上皇座,而我,我會在黑暗裡迎來永久的自由。
可那東西入口,竟是甜的!
這不是什麼煙膏子,這是一塊黑糖!
我還是輸給了景晏,他料準了我,他調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聲,對我說:「既然死不了,還是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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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中無聲地滾出熱淚來——皇帝手中有了人質,我最終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終成了他的軟肋。
「稟告皇上,九王爺此時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聲,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我是他人的頑石,卻成了景晏的潤玉。
景晏殺到了殿外,這麼多年的大計,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皇帝命兩人押住我,說:「走吧,去見見小九。」
那稟報的人卻又說:「皇上,九王爺他,他隻有一個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幾個人?一個人?胡鬧!胡鬧……」
皇帝又笑,陰惻惻地看著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萬精兵啊。」
他厲鬼一樣的笑聲傳進我耳中,可我已顧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見了景晏站在臺階下,離我很遠,隻有孤零零一個人。
這個人,他玩弄過我,設計過我,恐嚇過我,也防備過我。
這個人,我怕過他,恨過他,害過他,也算計過他。
可我此刻把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隻想得起他是如何保護我,扶持我,抱住我,對我溫柔。
我想起他說他喜歡我,我好後悔,我當初怎麼忘了告訴他……
我好愛他。
他如此聰明,應當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夠,我想親口告訴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訴說,我是如何愛上他,從何時開始,像蝴蝶戀花一般貪戀著他,像飛蛾撲火一樣渴望著他。
可我沒說話,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萬不要哭,沒事了,我在這,我來接你。」
這個人聰明了一輩子,怎麼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風吹得動了動,兩把刀立刻閃起了寒光。
「別碰她,你們別傷著她,她膽子小,別嚇著她。」他舉起雙手,緩緩往後退,「我隻有一個人,我沒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
「皇上,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兩樣東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疊在一旁。
「皇兄,臣弟願貶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還是看得見,他緩緩跪下,臉色蒼白,在夜裡,隻穿了一件單衣。
皇帝在我身邊發笑,揪著我的頭發,對他說:「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著牙,還是一聲不吭,不流淚。
景晏緩緩俯下身體,頭發披散在兩側,沉沉地說:「五哥,我來換她。」
我聽見喉嚨裡困獸一般的嗚咽。
皇帝笑得更厲害了,他一邊笑一邊摸我的臉,說:「小九,朕都有點被你搞糊塗了,你忍了這麼多年,究竟想要什麼?」
「我要人,五哥,我這一輩子,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要這個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來:「求您,把她給我吧,求您把她給我吧。」
我見過太多景晏運籌帷幄的樣子,見過他太多的意氣風發。可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這樣不甘又卑微,這樣勇敢又膽怯。
隻為了我,他說他隻有我,他隻想要我。
皇帝忽然撥開我頸間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顧不上真假,瘋了一樣地朝他跑過去,抱住他,一邊抱著,一邊打他。
「你這傻子,你白白蟄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給你自由,我不綁住你,你來,你帶著我,你說去哪裡咱們就去哪裡,好不好?」
我隻知道哭,哭著罵他:「你吃了那麼多苦,挨了那麼多打,受了那麼多折辱,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後因為出身在後宮被人欺負,不要我們的孩子被奪走,不要你因為一盤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與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著牙強撐,可我還是聽得出來,他又哭了。
我見過他三次落淚,這是第三次。
他見過我三次崩潰,這也是第三次。
高臺之上,皇帝卻拉滿了弓。
「小九,朕隻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對我說:「元元,別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後,你不要回頭,永遠也不要回頭。」
我不會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死在這裡。
「小九,你們兩個抱得這麼緊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準。」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與他緊緊抓住彼此,冷眼看著高處的那個人。
「父皇?父皇,您在宮裡打獵嗎?父皇,您為何要瞄準皇叔,皇叔做了錯事,您要殺他嗎?父皇,您怎麼不說話?皇叔身邊的人,是皇叔母嗎?」
皇帝手中的弓,沒有因為這個忽然跑出來的孩子而動分毫。
「來人,把太子帶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聽話,拉著宮人的手,快走進去的時候卻又回過頭來問:「父皇,等兒臣做了皇帝,也要殺光兄弟們嗎?」
太遠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宮人抱走,趴在肩頭又問一句:「父皇,兒臣將來可以將九弟弟留下嗎?他沒有母親,他好可憐。」
那支箭嗡的一聲,破風而來,直直地杵在我們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說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們都知道是假的,離得遠些,還能念及一些舊日情分。
皇帝問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園。」
「此生都不回來?」
「回皇上,還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們怕朕?」他看看景晏,又看看我,「元元,你們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揮揮手,隻說:「小九,別記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隻手來,攤在景晏面前:「拿來。」
他死皮賴臉地將自己的手放了上來,被我嘖了一聲,打了手背。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給我行李——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一套粉褂子,兩條長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裡?我可不會寫休書給你!」
「你娶過我嗎?三媒六聘,八抬大轎,你給過我嗎?我要你的休書幹什麼?還當自己是王爺呢?」
「元元,我娶,我風風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錢嗎?」
「元元,你不提這茬還好,我身家性命都給了你,如今,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窮得亂響,你可不能丟下我!」
「沒戲,我要到迎春樓裡養小白臉去。」
「小白臉?元元,我的臉還不夠白嗎?早年間我都去看過了,他們的臉沒我白!」
「別耍貧嘴,你煩不煩!」
「元元,你要養就養我吧,老是老了點,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現。
「表現表現啊。」
「滾滾滾,我還不清楚你那兩下子,還用得著你這會兒來跟我表現!我早七年之癢了我告訴你,膩了!種地!種地你會嗎?一輩子沒幹過農活吧?準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過去,咬著我脖子上的軟肉,我怎麼推也沒推開,到底還是見了印子。
「你幹嗎呀?還想強來,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種豆,種豆。」
他最知道我吃哪一套,別的不說先把人抱住,然後又是仗著那一副好嗓子,輕輕地喊我寶貝兒。
我還想走,腿腳卻有些發軟,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又讓他給哄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