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輕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駕崩前,九個兒子餘下了三個。
三個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駕崩時,卻將皇位傳給了最平庸無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兒,父皇允了,卻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兒。
彼時柳餘供職於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給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餘。
他娶了我,毀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換了我一個承諾,後來沒了柳餘,那承諾我也未曾堅守。
嫁他或是我的執念吧?
我不知愛為何物,隻知我想要的,從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說我殺伐之心過重,實則自私自利。
年少時我不服氣,以我家世容貌,世間誰人能比?
我曾問過柳餘,可願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時的眼神我永不會忘,像聽了一則不可置信的笑話。
那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說笑了,臣萬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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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剛入了翰林院,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我雖囂張,翰林院的門是萬不敢輕易入的。
隻牽著馬在門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門口的一棵楓樹暈紅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去問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將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記在心上。
他出得門開,比我初見時不知長高了多少。
一身綠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隻他不管多少歲,身上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氣。
那是心懷夢想時才有的勃勃生機,是手握命運時的朝氣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可我想讓他娶我,總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見我便走了過來,不疾不徐,臉上表情也未有變化,隻躬身行禮,叫了聲長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應了,我沒帶人,隻一個,便將手裡的馬韁遞給了他,他什麼也沒說就接過去了,不聲不響跟在我的身後。
我甩著馬鞭,同他走過繁華市井,走過人潮洶湧。
我認識他這許多年,他對著我時總是沉默的。
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似不能撼動他半分。
「你知曉孟義伯麼?他求了我阿爹,想讓我阿爹給我同他的小兒子賜婚。」
我悄悄看他,他隻嗯了一聲,臉上表情絲毫未變。
「那孟真言與你是同窗,你覺得他如何?」
「他總跟在公主身後,如何公主該是最清楚不過的。」
「我自是知道的,隻是問你覺得如何。」
「聽聞他極好女色。」
他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說的隻是事實。
「嗯!可娶了本公主納妾怕是不能了,為了他日後幸福著想,本公主當機立斷地給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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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聲調約是帶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來,便更顯得少年氣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覺得,我這樣的美貌,這樣的智慧,區區一個孟真言,確實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願意娶我麼?」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說笑了,臣是萬萬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麼?隻怕是不願娶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搖搖頭,是認了。
他竟這般認下了。
我從未被旁人拒絕過,亦從不曾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一時間火氣似直沖到了臉上,不假思索地奪過他手裡的馬韁上了馬。
回頭沖著他甩了一鞭,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裡,聲音極響。
我惱羞成怒,騎著馬頭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後悔。」
我咬牙切齒丟下了這幾個字。
想來想去,他瞧不上我,定然也是瞧上旁人了。
父皇怕人傷我,自我少時便給我養了十個暗衛,她們除了護我周全,多是替我打探消息。
我派了人出去,等了三日,等來的卻是一則晴天霹靂。
柳餘他是有喜歡的人了,可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他自幼與一人相識相伴,到如今都已同床而眠了,且柳家上下皆已知曉此事。
他是家中老二,不必承繼香火,且柳家幾輩子就出了這樣一個讀書人,雖各有微詞,卻也拿他無法。
為了那天殺得無能為力,可我不信,世上那個郎君會不喜歡溫軟甜香的女人,非要去喜歡硬邦邦的男人。
我震驚了數日,且病了一遭。
富貴人家也有許多人有這樣的癖好,偷偷豢養孌童,可那也隻是玩玩,從沒聽說誰不曾娶妻的。
不過一個男人,一個男人而已,我生就貌美,父皇才給我起了傾城這樣的名字,且天下女子誰有我讀書多?
我之智謀遠見,皇兄們亦不能及,我怎可能比不過一個男人?
我悄悄去看那男人。
天近冬日,下了第一場雪,鹽粒子般。
我站在柳餘在京城租的院子外等著,他那點俸祿,可想而知租的院子該有多小。
那院門是鎖著的,聽聞那人原是個戲子,柳餘贖了他後他便城西擺了個書畫攤子,每日申時才歸。
一個戲子,從何處學會的字畫?
想想每日柳餘是如何教他寫字畫畫的,兩人又是如何耳鬢廝磨的,我鬢角便突突直跳,疼得厲害。
等了不足半刻,那人便回來了,背上背了個框子,裡面放著幾卷字畫,手裡提著個籃子,籃子裡放了一顆蘿卜同幾個饅頭。
他穿一身舊灰衣,頭發用一根藍布條全部束在發頂。
那是個瘦弱的郎君,圓臉大眼,鼻尖挺翹,嘴唇小巧卻殷紅,若不是他胸前平坦,誰會想到他會是個郎君?
他白得發光,是天然的粉白,嘴角微微翹著,天生帶笑。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將那濃密如蝶翼般的睫毛看得分明。
他喜歡的,竟是這樣一個男人麼?
呵!他同女人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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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恍惚惚回了宮,那細碎的雪灑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宮墻深深,對旁人來說如同牢籠,對我來說卻是自幼長成的家呀!
父皇已病了多日,我不敢擾他,我的阿娘早死了,偌大的皇宮,我竟無處訴說心事。
多麼荒唐?
父皇總說生於帝王家,既是幸,亦是不幸。
既做了皇室中人,便不要盼望平常百姓家的情感羈絆。
我問父皇他待我可真心?
父皇摸著我的發頂,說自是真心的,隻因你是個女孩兒。
那時我還小,可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一個女孩兒,長大嫁人了也就是了,那皇位權利,全同我無關。
所以他才愛我,才像個真正的父親般待我。
可我的父皇如今也病了,若是這世上沒了他,我還有誰啊?
隻父皇病了的消息傳出去沒幾日,我那遠在滇南的六皇兄淮王便反了。
滇南潮濕,多民族混居,百姓清苦,六皇兄這許多年都不曾回過京,在他的封地兢兢業業,誰知他這一反便勢如破竹,直取京城而來。
隻他遇上了對手,封地在淮北的七皇兄。
七皇兄敗了六皇兄,六皇兄卻釜底抽薪將七皇兄的府邸圍了。
皇嫂放了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王府家眷老小無一生還。
七皇兄心灰意冷,見了父皇一面,竟出家做了和尚。
餘下的隻一個貪生怕死,平庸無能的四皇兄。
命運便是這般,既可笑又荒唐,偏生又不可抗拒。
四皇兄約從沒想過,他竟會撿這樣一個便宜吧?
這是個天大的便宜。
終究是個庸俗無能之輩,畏畏縮縮無半點一國之君的風度。
我瞧不上他,父皇自是瞧不上的。
父皇給了我半枚虎符,叫我看顧新皇,待皇太孫出世長成,將那半枚虎符交到真正能挑起一國重擔的明君手中。
他對新皇全然沒有半分要求,隻求他勿要亂國。
我手裡捏得半枚虎符,便是對他的震懾。
這是阿爹對我的偏愛。
他用若給我同柳餘指婚,我便要守住這份承諾,隻要我活著,便要守得江山安穩,若不遵守,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結尾。
這是父皇作為一國之君的無情。
隻我那時想的卻是,我何德何能啊?父皇隻是無法了,病急亂投醫罷了!
我應了父皇,最終卻是自己亂了這江山萬裡。
我也終將在一個風雪夜,死無全屍。
我想人不能擁有的太多,因為擁有的太多時,便會心無敬畏。
擁有的太多,永不會明白世上還有幾個字,叫事與願違。
既不明白,又怎會接受呢?
那時的我,隻覺得我不能擁有的,旁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擁有?
這是我的執念,就是這執念,誤了我一生。
我執意嫁給柳餘,毀了他的一生,毀了九郎的,亦毀了我自己的。
旁人問我悔不悔?
我定然要理直氣壯地說不悔。
可我心中好悔。
在我年華逝去,看慣了生離死別,到死也無一人真心待我時,我便悔了的。
我悔了。
可不知要說給誰聽,又有誰願意聽?
若是可以,我願從不曾遇見柳餘,即便遇見,也是在朝堂上的驚鴻一瞥。
自此相忘於江湖,他不畏世人眼光,一生隻一個九郎。
我聽說時感嘆一句,原真愛從來與是男是女無關啊!
自此我便悟了,一生隻愛一人也就夠了。
可我終究嫁給了他,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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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父皇病重,我們的婚事並未大操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