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到了地方,聽聞附近寺廟裡的老住持即將圓寂,顧琉被請了過去,已經白須冉冉的老和尚,活了好多年,老得說話都困難了,他看著顧琉,眼底是蒼老的悲憫。
他說:「後山的溪邊有一匹老馬,曾經有個小姑娘託付給老衲的,一晃眼,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
老和尚說完這一句,便安靜地合上了眼,顧琉上前一探,人已經沒了呼吸,小和尚們哭成一片。
顧琉行至後山的溪邊,曾經老和尚天天坐著釣魚的石臺,已經長滿青苔,荒草覆蓋,等放掉了養不下的小魚,顧琉看到了邊上那匹老邁的白馬。
他打算把老馬牽回宮,讓宮裡專業的馬夫給它養到老死,可走出寺廟的大門,老馬就仿佛感受到了什麼,眼裡流淌出淚水。
這馬從小馬駒的時候,就跟著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看遍了世間冷暖,一人一馬仿佛多年相伴的老友。老和尚圓寂後,原本身體還算健康的老馬突然病倒,死在了一個很平常的夜裡。
不知道它死前,能不能想起來小時候無拘無束地奔跑在開滿春花的山間,前主人編了花環戴在它頭上,帶著它一起去給釣魚的老住持添亂,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
顧琉的母親老了以後,常常隔著墻上的窗子,與關在西苑的瘋女人聊天,雖然對方不一定聽得懂,可是她少女時的閨中密友遠嫁的遠嫁,故去的故去,也沒別的人可以聽她說話了。
瘋女人也長了白發,不再癲狂失控,一天到晚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神情呆滯,隻有在有人經過的時候,才會扒在窗口朝人問:「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嗎?」
沒人理她。
後來瘋女人死在一個寒冷的雪夜,死的時候倒在床邊,似乎在往角落裡掙扎著爬,或許是臨死前出現幻覺,想到了女兒剛出生那會兒,丟在角落的地板上過了整整一夜。
瘋女人死後,葉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很少再說話,又過了幾年,她無病無痛地故去。
顧琉拖著沉重的心情,給她辦了盛大的葬禮,風光大葬。
各地的官員進京參加,一些老臣們早就去世,朝中多了許多生面孔,顧琉看到了一個人,面容有些熟悉感,一問,竟是柳熙妍的小兒子,剛提拔上來的。
顧琉向他詢問起他的父母親人,年輕的朝官受寵若驚地跪下:「臣的祖母早已過世,母親與父親在臨安照看孫輩……母親已經,很久沒提起故人了。」
顧琉將他揮退,宮宴的時候,他又看到了衛輕雨,距離上次一別已經幾十年,武安侯早已去世,衛輕雨繼承了他的爵位,常年待在軍營,現在已經是個威嚴壯實的女將軍,身邊跟著幾個小白臉美男,還有她年紀不大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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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在隨著時間往前走,隻有顧琉,還留在承安元年冬。
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落滿了他的一生。
後來衛輕雨死在了一場戰事中,後輩在她墳前放了很多甜膩的糕點;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手底下桃李三千,朝中的新科狀元,便是她的學生;陸錦在老爺子死後,突然就變得成熟,開始主動學著經商看賬本,把陸家的生意撐了下來,走南闖北;十五舊傷發作病倒了,開始躺在床上日日養傷。
再後來,這些人也都相繼故去。
顧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活到一百歲,他的記憶力已經下降,同時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裡,宮裡宮外,場景換了又換,已經變得陌生,人也變得陌生,都是不認識的年輕人。
身邊的親衛是個生面孔,顧琉辨認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應該是十五帶出來的徒弟,曾經一摞小蘿卜頭擠在門邊偷看,摔成一團。現在都已經看起來人到中年了。
可親衛卻說:「主子,十五大人是屬下的師祖。」
顧琉一愣。
他其實已經記不得很多事情,許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某年某月,他依稀間做過的一個夢。
依稀記得,鬧市,馬車,還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眼睛。
顧琉死前,身邊圍著一群人,大部分人,他都認不出來是誰的小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句帶著無限遺憾的「時至今日,孤仍然很想夢到她」。
旁人不知是誰,輕聲詢問:「夢到誰人?」
顧琉沉默了。
邊上的人等了很久,顫抖著手往前一探,才發現陛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了氣息。
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場大雪,埋葬了太多悲歡離合。
顧琉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年冬天的阿陶,走在雪地裡,寫下過寥寥幾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
「月亮本該高懸在層雲之上。」
「我曾掙扎於汙泥間窺見過月亮,他的光不是為我而生,卻確確實實照耀在了我的身上,我用骯臟的水,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
「後來月亮掉了下來,我看到它沉進了泥裡,失去了光輝,卻依舊掙扎著飛向天空,然後在半空中,忽然碎裂開來。」
「再後來我有了機會,把月亮小心捧起來,用盡畢生的努力,一步一步,把它重新捧回了天上。」
「浩瀚的蒼穹之上,太陽與它做伴,星辰與它做伴,彩霞與它做伴。」
「再見了,我的月亮。」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們好像,都沒有互相說過喜歡。
阿陶在前世養成了寫信給顧琉碎碎念的習慣,如今這自言自語一樣的信,注定送不出去,於是她寫在了雪地裡。
風一吹,雪一飄,字跡就被掩蓋,不會有任何人看到。
她感覺無處可去,去寺廟找了老和尚,想和他一起去遊歷山川,可到了以後,才發現老頭早就出發,不知身在何方。
她想到了很多地方,又突然很想回家,遙遠的洛城,那偏僻大山裡的家。
很多年前,她從那座偏遠的大山裡走出來,經歷了兩輩子的風風雨雨,去過很多很多地方,見過世間的高山與大海,見過頂級的紙醉金迷與繁華,臨死卻隻想回到那個並不高大壯美,也不奢侈繁華的小角落。
那裡,曾住著一個小小的她。
在生命的盡頭,她一路走,一路走,朝著千裡之外那座破舊的茅屋靠近。
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上輩子她救過很多人,可是卻沒能救顧琉,這輩子她也救了很多人,卻沒能救自己。
她想起上輩子離開茅屋的那一天,她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包米糕,充滿期待地捧給娘親,卻被突然逼著離家。
米糕被丟在地上,被毫不珍惜地踐踏。
即使後來生活富足,她好像,也一直沒有再吃到過曾經最想要的米糕。
而這輩子離開茅屋,是和顧琉一起走的。阿陶記起那天砸傷了腳困在山裡,顧琉找到了她,背著她回家。
那夜的滿月清輝普照人間,踩亂的流螢跟在腳邊,她在顧琉的背上安心地打瞌睡。
她一路跋山涉水,倒在了離那座倒塌破敗的茅屋很近很近的地方,隻差那麼幾步,卻到死都沒能走回去。後來有好心人經過,把她埋在了廢棄的院子裡,種了棵梨樹,春天的時候會開滿繁花。
她的生命裡,好像冬天總是霸佔了太多時間,可每一次相遇別離,總是春天。她是個小乞丐第一次遇見顧琉時是春天,上輩子進宮被推著摔向顧琉時是春天,這輩子把顧琉從破廟撿回來時也是春天。
如今又是冬去春來了。
她死的時候,什麼也沒留下,像一株舊年的野草死在了新年的春風裡,留不下痕跡。
在那遙遠的咫尺之距的倒塌的老房子裡,死前最後一眼,她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那是剛五歲時的她,被取名阿陶。那天正好是中秋節,嬸娘給了她一塊月餅,她隻掰了小小的一塊,剩下全放在了阿娘的床邊。她拿著那塊小小的月餅,又掰了一大部分,獻給天上的月亮。
小孩子就是充滿著想象力,她是個很孤獨的小孩,她想和月亮交朋友,她已經有名字了。於是她把月餅獻給月亮,跟它打招呼。
她說:「你好,月亮,我叫阿陶。」
……
後來她說:「再見了,我的月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