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斬。」
在女人尖聲驚恐的求饒聲和侍衛行走時甲胄的碰撞聲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麼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視著我的眼睛,聲音帶了些譏誚。
「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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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石趕來的時候,裝模作樣地背著荊條,做足了負荊請罪的姿態。
真是虛偽。
讓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見到這個親生父親的時候,他就是端著一臉慈愛的微笑,用同樣虛偽的姿態,說要接我和娘親回家。
這年是嘉和元年,遠方的皇城風雲迭變,小山村裡卻始終寧靜祥和。
這是我和娘親相依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個年頭,我向娘親偷學了刺繡,學著她的模樣替布莊繡東西,和娘親繡的一起拿去換錢。我瞞著她攢了好久的銅板,買了街口那家香噴噴的米糕,興高採烈地提回去想給娘親一個驚喜。
一回到家,卻發現娘親不見了。
家裡那張破舊的桌子旁,坐著一個錦衣華貴的男人,溫文地笑著,滿眼慈藹:「認得本官嗎?」
我戒備地注視著他,不接他的話。
男人並不生氣,繼續說:「本官是你的父親,當朝宰相,來接你和你娘回京城。」
我當然知道他就是我那素未謀面的生父,第一眼就知道,畢竟我和他眉眼確有幾分相似。但我並不在意他是誰,他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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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在意:「我娘在哪兒?」
他避而不答,自顧自讓人捧過來許多金銀珠寶,說是給我的見面禮,說著就要帶我離開:「洛城太過偏遠,進京路上要花費許多時間,耽誤不得,今晚就趕路回去吧。」
一個生長在小山村的貧窮村女,乍然發現自己竟是高官貴胄之女,生父不但慈愛溫柔,還見面就送了那麼多珍貴的禮物,必定是興奮極了,哪有拒絕的道理?
可那個貧窮村女偏偏是我,不識時務油鹽不進又犟又固執的我。
我隻擔心我娘的安危,並不願意莫名其妙就跟一個陌生人離開。
男人終於沒了耐心,撕下了和藹可親的虛偽假面,冷了臉,半是惱怒半是威脅:「你娘已經在去京城的路上了,你想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話,最好聽話一點。」
他讓人將我強制帶走。
一群人把我們的小屋子弄得亂七八糟,我攢了好久銅板買來的米糕被丟在地上,不知是誰踩了一腳,雪白的糕點沾滿了土,被人嫌棄地踢開。
他們都是京城來的貴人,眼裡隻有那滿箱的金銀珠寶值得珍視,沒有人會在意這間破舊漏雨的屋子,或那包粗陋廉價、我好久才舍得買一次的糕點。
我在京城柳相府的確見到了娘親,柳青石隻遠遠讓我看上一眼,就把我推走了。
他把我安置在一處深院裡,見不到幾個人。
但我從下人的隻言片語裡,也逐漸拼湊出了自己的處境。
當年柳青石把我娘扔在深山茅屋裡自生自滅,去了別處赴任,然後一路科考,一路升調,高中狀元,又娶了世家貴女,仕途通順,一舉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柳青石是遠近聞名的賢臣。
百姓,朝官,先帝都誇他才德兼備,心系黎庶。
還誇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丈夫,好父親。
他在踏青之時遇到如今的夫人,才子佳人以詩相會,互相一見鐘情,京中傳為一段佳話。
後來柳青石求娶了那位貴女,並且始終堅持不納姬妾,隻對夫人一心一意。後來他的夫人懷孕時意外落水,早產生了個女兒,傷了身體,從此再也不能生育。他依然對夫人不離不棄,對唯一的夫人和嫡女寵愛萬分,寵得盡人皆知。
人人都稱贊柳相癡情專一,人人都艷羨柳夫人遇到了一個好郎君。
後來權力更迭,暴君繼位,戶部廣選秀女,丞相嫡女身份尊貴,自然也登記在冊。
那個嫡女,名喚柳熙妍。
柳青石連夜趕到了偏遠的洛城,綁走了我的娘親,用來威脅牽制我,讓我替她入宮。
柳熙妍是早產兒,自小體弱多病,大部分時間都在郊外的莊子裡靜養,見過她的人不多,我們又有幾分相似,想要偷梁換柱蒙混過關,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新帝殘暴,皇宮處處危險,柳青石不舍得他從小嬌慣養大的嫡女受罪,於是才想起來我。
你看。他不是不清楚我的存在,他隻是,等到我有了利用的價值,才想起來我。
但他千算萬算沒料到,所有人都蒙混過去了,可新帝見到我第一眼,就拆穿了他布的局。
這可是欺君之罪。
柳青石背著荊條跪在殿前請罪:「微臣糊塗啊!」
「都怪微臣沒管教好這個不孝女。她是微臣路邊撿來的,看著可憐,收作了養女。沒想到,這人貪圖榮華富貴,擅自拿走了妍兒的身份牌,還打暈了妍兒,冒充她去選秀。而微臣近來忙於公務,疏忽了女兒的事,竟然等到陛下揭穿她才得知此事。」
「此女罪大莫及,按罪當誅,陛下明鑒。」
柳青石把所有過錯都推給了我,自己摘了個幹凈。
他腰間掛著一枚繡工精致的錦囊,明顯是我娘親繡的。
他在警告我——
我娘的命攥在他手裡,我必須聽他的話。
正如送我進宮那天,他遞給我娘親院裡摘的一枝楊柳,告訴我必須聽貼身宮女的話。那是他安排來監視我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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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木然地跪在一旁盯著地面,仿佛親爹當堂喊打喊殺,喊著其罪當誅的不是我,仿佛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
柳青石說了一堆看似請罪實則推脫的話,而暴君坐在上首,始終無動於衷,慢悠悠地用杯盞喝酒,也不知在不在聽。
直到柳青石說著要大義滅親,要來親手教訓我的時候,他才掀了掀眼簾,手裡價值連城的琉璃盞順手就拋了過來,摔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的動作。
暴君聲音倦怠,仿佛隨口一問:
「越俎代庖?」
這話其實很重,沒有哪個當皇帝的願意看到臣子自作主張替自己行事。
柳青石嚇白了臉,連連磕頭:「微臣不敢。」
暴君今天似乎沒什麼殺人見血的心情,他本就喜怒無常,讓人摸不透想法,如今也是。
他說:「三日之內,孤要看到你的嫡女出現在宮裡。」
他揮揮手讓人都退下去。
沒說要怎麼處置我,那就是怎麼處置都無所謂。
好久過後,他身邊的太監走出來:「柳大人身為一國之相,勞苦功高,陛下今日不追究此事,還望大人日後警醒,切勿再犯。」
「另外,這姑娘,既然已經入宮了,給個身份吧。」
偷梁換柱,欺君之罪,竟然就這麼一筆帶過,誰也沒受到責罰。
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今皇上是個多麼溫和的人呢。
可這正是滿朝文武戰戰兢兢,惶恐終日之處,他將人一劍斬首時不顧禮法,他心生倦怠將欺君之罪一筆帶過時同樣不顧禮法,沒有什麼能束縛得了他,他的危險是無序又混亂的。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柳青石這樣的老狐貍也揣測不出他的用意,隻能照做。
他將我帶回了柳家,打開祠堂的大門,在族譜上隨意寫了個名字。
他放下毛筆看我:「從今往後,你就叫柳添吧。」
從今往後,不必再使用他人的身份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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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名取得敷衍,那時我還不識字,並不知曉——添之一字,意味著多餘。
而熙和妍,都是寓意美好帶著祝福的字眼。
我以柳家庶女的身份在內務府重新登記造冊,重新得了個不高不低的封位,換了個不好不壞的宮殿。
柳熙妍進宮就是位分最高的貴妃,前腳剛住進新宮殿,後腳就把我召了過去,前後左右繞著圈兒打量我,然後用力捏起我的臉諷笑:
「你就是那個女人生的女兒?我爹可把你們娘倆藏得太好了,現在才讓我知道。」
「生得倒是不錯,饒是外人討好我爹都宣稱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看到你我才發覺自己那第一美人的稱號怪可笑的。如此看來,你那個娘親,必定也是個絕頂的狐媚子……」
柳熙妍身體弱,性子卻一點都不弱,驕縱跋扈得很,尖銳的指甲陷進我的皮肉裡,摳出刺眼的紅痕。
她隨手取了一支簪子在我臉上比畫:「狐媚子,都該死。這麼美的一張臉,就該劃爛掉。」
簪子抵在我的臉上,刺出了一點血痕。
我安靜地注視著她。
我袖裡藏了一柄刀,隨時可以刺向她,掙脫開,然後逃跑。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反抗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