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中時候的雲詞比現在更瘦些,他嘴像是被縫住了一樣,吐不出一個字。
他在心裡想,老嚴為什麼老帶這個人回來。
是自己的學生又怎麼樣,教導主任帶的學生那麼多,怎麼不帶別的學生回家,就揪著這一個帶。
半晌,雲詞勉強吐出兩個音節:“你……他……”媽想吃什麼自己去說。
最後他咽下髒話,隻說:“你耳朵應該沒聾吧。”
書桌前的虞尋放下筆。
像是知道雲詞不肯問,故意找事,非得讓他問一遍才開心,他說:“是有點聾,沒太聽清。”
雲詞手裡的筆差點劃出去:“有病就去看病。”
“怎麼說,有推薦的醫生麼。”
“……”有個鬼。
雲詞不說話了。
“我就不留下吃飯了。”
虞尋站起來,校服雖然被他高大的個子撐起,但略顯空蕩,透著少年期特有的生硬又青澀的骨骼感,跟著喚了一聲,“小詞。”
雲詞:“……”
虞尋似乎覺得這兩個字很有意思,饒有興致又念了一遍:“小詞。你小名?”
半晌,雲詞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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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扭頭,衝門外匯報:“老嚴,他不吃——”
“他說自己不配吃飯,打算餓死。”
第四章
次日軍訓。
雲詞睡得晚,第二天被鬧鍾吵醒,抓了把頭發爬起來的時候,宿舍其他人已經穿戴整齊,打算去食堂吃早飯了。
見他醒了,潮男問:“要不給你帶份早飯回來?”
雲詞活像那種開學第一天就遲到的:“什麼都行,謝了。”
潮男:“客氣,剛分班表下來了,法學系總共兩個班,咱們都是一個班的,都二班,等會兒一塊兒去班級報道,領教材和軍訓服。”
雖然有部分人混寢,但寢室基本還是按專業劃分,所以寢室裡有同班的很正常。
潮男又問,“你昨晚很晚睡嗎。”
“打遊戲,”雲詞隨口扯,“通宵。”
“……”
可以。
南大學校分成幾個校區,法學系在綜合樓附近,離寢室樓有一段距離。雲詞咬著潮男捎來的包子,剛踏進班級,就聽見有人喊“誰是雲詞”。
雲詞把塑料袋扔垃圾桶,順便舉了個手。
那人看見他,大概沒想到班裡會有個長成這樣的,愣了下,又問了一遍:“你是雲詞?”
雲詞“嗯”了一聲:“有事嗎?”
“好事的話我是。”
他又說,“壞事我再考慮考慮我是不是。”
那人回過神,說:“應該也不算壞事,輔導員讓你去趟辦公室。”
大學除了專業課老師以外,和學生聯系最緊密的就是各班輔導員。男輔導員甚至有“男媽媽”之稱,畢竟學生在這個階段都離開了父母,進入學校獨自生活,除了學業外,也得管管這幫孩子的生活起居。
他們系兩個班,輔導員都是同一個人。
“我姓高,高平陽,是咱們法學系的輔導員,”高平陽有著這個年紀和這個職稱相符的地中海,手裡抱著一杯紅茶,自我介紹說,“跟你爸之前是校友,你應該聽你爸跟你說了。”
“這次叫你過來,是想找你談談咱們法學二班班委的事兒,你的入學成績我看了,全班第一。軍訓期間咱班需要有個臨時班長,你高中也是班長,應該很有經驗了,你要願意的話,軍訓期間先暫任一下二班班長這個職位。”
辦公室裡人來人往的。
雲詞對臨時班長這個事兒沒什麼意見。
他聽高平陽說了一系列軍訓注意事項,全程很淡然,最後在高平陽掏出兩張表的時候,表情一點點裂了。
高平陽拿的是法學系一班二班的名單。
一班的名單上,虞尋兩個字突兀地撞進他眼裡。
雲詞打斷:“高老師。”
高平陽看他:“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嗎?”
雲詞抬手,面無表情地指了指一班的名單:“這個字是什麼字。”
高平陽:“虞。”
雲詞手指往邊上微微挪半寸:“這個字呢。”
高平陽不明所以,還是說:“尋……怎麼的,你不識字?”
雲詞收回手,復雜又平靜地說:“沒什麼,就是想確認一下。”
就像重症病人在拿到病例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去復查一樣。
但一般復查結果,不會有什麼改變。
就跟他現在一樣。
……
他倒是希望自己不識字。
不識字就不會看到這麼晦氣的名字。
他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也反應過來那天吃飯的時候,那個微妙的表情,以及沒得到的回答是什麼了。
李言:[報,剛得到消息]
李言:[虞尋跟你一個系]
李言:[你現在精神狀態還好嗎]
李言:[不過他和你不在一個班,也算不幸中的萬幸。我實在沒想到,這偌大的一個學校……這麼多的專業……他為什麼非得報法學系,這是專門盯著你報的嗎。]
李言:[怎麼不回我]
李言:[你不會已經瘋了吧。]
雲詞上任臨時班長第一天,負責分發軍訓服。
他倚著講臺,手裡勾著筆,在名單最後一行打了個勾然後才顧得上回消息。
-你聯系精神病院吧
李言:[…………]
雲詞沒再回復,隻是盯著那行“這是專門盯著你報的嗎”,心想,以他對虞尋的了解,虞尋會報這個專業應該完全是因為法學系分數最高專業最強。
而且這個專業是他爸嚴主任推薦的,虞尋當年作為他爸的“重點觀察”學生,很可能也被老嚴傾情推薦過。
他想著,又略微歪了一下頭,想把腦子裡的想法晃出去。
操。
他對虞尋有個屁的了解啊。
他為什麼要了解他???
他一點都不了解才是應該的吧。
-
軍訓第一天沒什麼具體內容,光是換軍訓服,整隊,聽學校領導發言就花了大半天時間。
大會上滿操場都是新生,各個系按入場時間抽空找地方站,得益於此,法學系兩個班沒挨在一起站。解散後,雲詞趕回寢室洗了個澡,然後提前去嚴躍昨晚說過的飯店報道。
“報告。”雲詞在包間門口叩了兩下門。
嚴躍正在看菜單,他身邊坐著上午見過的高平陽,還有幾位他沒見過,應該是法學系的專業老師。
“來了啊。”嚴躍看向他。
雲詞很熟練地打招呼,“各位老師好,輔導員好。法學二班雲詞。”
說完,他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杯茶,我先幹。”
“……”
有位老師笑了下:“這位同學還挺幽默。”
嚴躍捏了捏眉心。
雲詞問:“一杯夠嗎。”
“幹完沒有,”嚴躍出聲制止,說,“幹完就快坐下。”
嚴躍長了一張很儒雅的臉,戴金絲邊眼鏡,職業所致,他眉心皺紋很深,看起來似乎總是緊緊皺著。
雲詞坐下後,話題逐漸從他身上轉移,畢竟剛開學,也沒什麼具體可聊的。嚴躍和這些老師多年未見,除了想讓這幫老師多幫忙盯著他,也是想和這些老朋友見見面。
飯桌上時不時談論起專業問題:
“這就業啊——”
“訴訟律師,非訴訟律師……公司法務……”
“想繼續深造的話,國內讀研,或者海外留學,其實都可以考慮。”
雲詞吃了會兒就飽了,坐在邊上幫忙轉桌盤。
他雖然看起來像是不太會跟人打交道的樣子,挺冷的,但做事意外周全,察覺到有誰視線落在某道菜上想下筷子,就隨手幫忙把菜轉過去。
他一邊轉一邊聽。
左耳“JD”,右耳“LLM”。
這些都是暫時離他還很遠的東西。
嚴躍對他的教育,一直都像他平時帶班一樣,一絲不苟且井井有條。
他會替他規劃好最佳道路,就像一個導航。
精準,快速,且絕不會失誤。
從這飯局的三言兩語裡,他已經看到他那被勾勒好的未來了。
估計希望他出國去讀哪個聽起來挺厲害的JD(法學博士),然後回來進紅圈所工作,最後在工作中發光發熱,就是路過的八十歲老奶奶都會豎起大拇指對他說一句“這孩子真優秀”。
怎麼說呢,挺完整的人生劇本吧算是。
雲詞感覺自己此刻好像一位旁觀者,在點評自己接下來的人生。
嚴躍在詳細了解各項信息後,話題結束間隙,扭頭問他:“你怎麼看?”
雲詞說:“沒什麼看法,都挺好的。”
嚴躍:“老師們說了這麼多,你就一句‘都挺好’,讓你去掃大街你是不是也覺得挺好。”
雲詞半開玩笑似的語調:“掃大街也行。為環保事業做貢獻。”
“……”
嚴躍眉心抽動了下。
他習慣性地說:“下回去看你媽,你也這樣說試試。”
“媽”這個字一出來。
他和嚴躍之間的氣氛變得古怪。
雲詞搭在轉盤上的手頓了下,隨後他刻意忽略氣氛,說:“我現在剛開學,先學著再說,沒別的意思。”
他很清楚嚴躍喜歡聽什麼話:“先等哥拿下滿績點。”
嚴躍眉心也松下來:“……上大學,翅膀硬了是吧,跟誰哥。”
飯局結束後,高平陽他們先回學校。
走之前,高平陽拍著胸口保證:“你放心吧老嚴,這小子在學校要是有什麼違法亂紀風吹草動的我絕對不手軟——第一時間通知你。”
雲詞跟著出去:“違法亂紀應該不至於。”
嚴躍:“總之,進大學了,現在自己生活,也會面對很多事情,自己做事掂量著點。”
說著,他把手裡一直拎著的袋子遞出去:“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雲詞瞥見裡面是一套《法治論》。
“這書我不是有一套了麼。”
“不是給你的,”嚴躍說,“你帶給虞尋。我作為他的老師,恭喜他進入南大。”
雲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他人倚著門框,手腕垂下。
不說話的時候,身上那股冷清勁兒又泛上來。
他收回手,一隻手插兜,懶懶地:“我手斷了。”
嚴躍:“……”
雲詞剛才言行舉止都很有禮數,唯獨此刻。
“建議換個手腳健全的人給他送。”
“反正我不合適。”
嚴躍平時一個人能鎮壓一整個年級的學生,鎮不住聽見“虞尋”兩個字的雲詞。
他最後採取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扔下一句:“你不送,以後都別回家了。”
雲詞:“……”
雲詞在虞尋和有家不能回之間搖擺不定。
搖擺之間,他決定再垂死掙扎一下。
“我沒他聯系方式,學校太大,也不在一個班,可能找不著人。”
這句話不假。
在西高的時候,雲詞人緣不錯,一直都是班長,好友列表裡有大半個年級的同學,但他沒和虞尋加過好友。
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加上。
“他朋友不是也挺多的嗎,”雲詞依舊一副這事我不辦的態度,“找個他認識的人給他送。你是西高教導主任,想搖人的話,我們那屆一整個年級的同學你都能搖出來。”
“還搖人,你哪學來的詞。”
嚴躍壓根不理會他說什麼:“聯系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通知他過來了。”
說著,他看了眼時間,“這會兒估計快到了。”
雲詞:“爸。”
他很少這麼嚴肅地叫他,一字一句,“要不我退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