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而今舉目環顧,滿眼蔥綠蒼翠,幽靜的高宅圍牆上長著過於繁茂的紅葡萄藤,比起想象中的巍峨森嚴來得似乎更近人情一些。
也或許,是因為她老了。
流轉的四季消磨了記憶裡的恐懼,恩與仇、誹與怨都成了可以用一句“無傷大雅”來遮蔽的不值一提。
“慢點兒。”隋策替她引路,“這邊走。”
“那道門進去裡面是花園,有挺大的一個池子。夏天可以讓人給你支把躺椅,在池邊吹吹小風,吃吃果子什麼的。”
“這一大片都是東院,清淨,也寬敞。你要實在不喜見外頭的人,屆時我命他們都離遠點,保管和你之前住小宅子一樣自在。”
他沿途不住介紹,“看到梧桐上的小房子沒有?我親手做的,現在都還有候鳥在這兒過夏呢。”
隋日知一路一言不發地綴在後面,聞言終於不忿地開了口:“什麼你親手做的?這不是當年你死乞白賴讓我做的嗎?”
隋策被他當場揭穿也不臉紅,照舊給自己找臺階,“怎麼不是親手?圖紙是我親手畫的啊。”
說完還拉幫結派地讓楊氏別理他,“書房屋檐下的風鈴,就是你生辰日送我的那隻,我給掛這兒了。”
府上的侍婢僕役皆不知這突然造訪的是什麼人,上上下下都因此忙碌起來,庖廚內外準備食材的雜役進進出出,廂房處置辦被褥的丫鬟也腳不沾地。
隋策正在院中和外宅跟來的婢女們交代一幹瑣碎。
隋日知掖著手,看楊氏小心翼翼地打量新住處的邊邊角角。
他沉默地上前一步,言語溫和,“這地方,其實騰出來很久了。”
“不是我。”隋家的二老爺平靜地闡述道,“是她當年置辦的。”
“軒容一早便吩咐過,說要給你留一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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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拂著桌角的手停在上面,怔怔地抬起頭,眼中微光渾濁,好一陣,才用同樣溫煦的口吻回應道,“等會兒,帶我去給她上柱香吧。”
“诶,叫廚房加菜了沒有?趙大夫怎麼囑咐的來著……口味做清淡些,切忌不要內髒和蟹黃。”
隋策拉著一個小廝就使喚。
趁人家剛要走,又半道攔住補充,“還有還有,多做點甜碗子和茶點,聽見了嗎?”
他難得回來一次,模樣卻仿佛高興得找不著北。
隋日知原還想戳在邊上裝深沉,耳根子實在禁不住折騰,他嘆著氣從窗口伸出頭對兒子怨聲載道,長篇大論。
隋策戳戳耳朵,不耐煩地叉腰轉向別處,全當耳旁吹風。
商音站在月洞門下,遠遠地看著他們父子倆一個喋喋不休,一個滿不在乎,不對付了大半日,楊氏又出來勸架,最後不得不捏著鼻子父慈子孝。
她沒見過這種場面,瞧久了莫名覺得有點羨慕。
今秋在旁悄悄抬眸時,能清楚地從公主眼中讀出一些名為“向往”和“豔羨”的情緒。
她試探性地喚了一句:“殿下?”
商音的目光一瞬不轉,口中自言自語般地開口:“過兩日,也進宮看看父皇吧。”
“好久沒去請安了。”
“是。”
雖然未必能有多少溫情,但總聊勝於無。
她一攏袍袖,一低頭一垂眸的動作間行將轉身出門,背後驀地有人叫住她。
“诶。”
隋某人笑得隨意且懶散,在三步之外,“你走什麼啊?”
“這兒不是你家嗎?來都來了,不吃個飯,說不過去吧?”
商音留下來用飯,最緊張的反而是隋日知。
隋二老爺一直都對兒媳婦的身份怵得慌,總是想不好該用什麼姿勢來應對,他一個怕天威怕慣了的人,看商音便如看見她老子,忍不住就想下跪。
酒菜擺上桌,公主走在後邊兒,他作為長輩不敢坐,愣是站著等她入席,上座還給她留著,自己老實巴交地蹲在下首。
商音心有無奈,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去了主位。
這廂她剛剛落座,隋日知大概是見不得和上峰平起平坐,慣性使然地又站起身來,他一起身,楊氏一個不懂也跟著起身。
倆人唰唰地居高臨下盯著她,比書院先生罰站還來得整齊。
商音:“……”
如此前前後後折騰了幾次,隋策頭都大了,才終於能吃上一口熱乎的。
隋氏雖為大戶人家,但飯桌上的規矩終究不及宮中繁復。
甫一動筷子,隋日知漸漸便不那麼端著,氛圍隨之松活了不少。偶爾可以互相布菜夾菜,添飯添湯,一家子圍桌而食,說兩句闲談話,瞧著也熱鬧。
皇城中的宴席都講排場,帝王高坐在上,各家帶著親眷分列兩旁,就連吃飯也像是上朝訓話。
至於平常的三餐……
除了昔日榮貴妃還在世時,商音曾跟著有過幾年與鴻德帝同桌而食的記憶,長大後此般機會近乎是屈指可數了。
能夠伺候天子進膳,是禁宮妃嫔們爭搶的“殊榮”,對她們而言那不單單是用飯,更像是某種莊嚴的任務。
反正對於商音而言,每次家宴她都沒吃飽過,心思也根本不在飯食上,不是想方設法找話逗鴻德帝高興,就是與一幹找茬的後妃皇子們鬥智鬥勇。
故而盡管這桌子菜她沒吃幾口,但光是捧著碗在邊上看他們一家三口鬥嘴扯淡,同樣覺得甚有滋味。
“隋府比之前那宅子離得要近,每天若沒事,你就常來瞧瞧她吧,就繞路的工夫,也不費事。”
這頓飯足足吃到傍晚,飯後今秋在外頭打點回府的車馬,商音便放緩腳步和隋策並肩同行。
“我知道,下午已經叫人去太醫院請批文了,明日聽御醫怎麼說。”
他抱著胳膊半言語半輕嘆,話裡是漫長的塵埃落定。
將足下一粒石子提到旁邊,隋策的視線好似有意無意地落到她臉上,公主殿下今天表情的反常自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青年道了一句不怎麼走心的謝,“我娘的事……謝謝你啊。”
商音並不看他,歪著腦袋垂目整理腰間的環佩,“嗯。”
隋策嘴邊笑了笑,沒臉沒皮地往旁邊挪一步,拿肩膀碰她一下,“诶。”
“別那麼失落嘛,你看,我有兩個娘,大不了各都分你一半好了。”
重華公主沒聽過這種別致的“大方”,顰眉睇他,“什麼啊。”
“跟你說真的。”
他神色居然不似作偽,“我一直在想,我娘——大娘若在世的話,肯定會很喜歡你。”
商音將信未信地壓低了眼角,“哄我呢吧……這你也知道?”
她想聽聽他怎麼圓,“為什麼?”
青年低笑一聲,“沒騙你。”
“你同我大娘的性格挺像,一樣的脾氣暴躁不好惹,一樣的不講道理愛打人。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當初總看你不順眼了。”
他心有餘悸地搖搖頭,“一見你就想到她訓我的時候,你們倆八成很投緣——”
話音沒落,隋某人就挨了她一記踹。
好在四周尚有下人經過,商音沒敢踹得太狠,重華公主咬著牙根遮掩口型,“在打你這事上我跟她確實投緣,沒辦法,誰叫你這麼欠打。”
隋策結結實實地受下這一腳,他也不躲,皮糙肉厚地好似被貓爪子撓了一下,垂首隻是笑。
“所以。”
他轉過頭,“那天我問你的事,想得怎麼樣了?你的答復呢?”
作者有話說:
隋寶:我老婆已經三天沒打過我了。
雖然親媽的事焦頭爛額,隋寶還是沒忘記撩老婆。
事情一結束就搖著尾巴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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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章
商音初初聽進耳朵裡, 根本沒反應過來他所指為何,“哪天啊?什麼……”
“事”字卡在咽喉。
她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隋某人的險惡用心,天啟書庫昏暗的夜色奔湧著席卷上來, 公主殿下瞬間就啞口無言。
不對啊。
他那番話裡根本連一個問句也無,怎麼還要讓人作答的嗎?
——這和強買強賣有什麼區別!
商音眼神立時開始往四下飄, 打定主意要將裝蒜進行到底,偏偏隋策還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亦步亦趨地跟在邊上, 狗皮膏藥似的不離半寸。
她像帶了根尾巴在隋西府的正院裡繞了好幾圈。
仰頭望天低頭看地, 無論什麼姿態餘光裡都是青年那雙漆黑阗墨的眼。
“這種事, 你不會想蒙混過關吧?”
他難以置信地要湊上前, 被商音一個撩發逼退了臉。
隋某人那兩條腿原本就長, 跨一步當她兩步小跑,跟得簡直毫不吃力, 甚至還能倒退著走。
商音沒能將人甩掉,頭疼地拿手拍開他, “馬車都到了,還不趕緊上去。”
不是看不出她在顧左右而言他,沿途不便追問, 待從隋府回家,隋策就追在她身後不依不饒。
“诶,商音。”
公主殿下加快了腳步。
“你還沒回答我呢。”
對方提著裙擺一路疾行, 簡直擺出了“不聽不聽”的架勢。
他在門口看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微不可見地搖頭衝她喊道:“你避這一回有意義嗎?”
商音是往自己臥房的方向而去的。
隋策盯著她背影靜靜凝望片刻, 目光忽就沉澱下來。
重華公主行至回廊臺階上時, 手肘驀地被他一扣, 終於迫不得已地停住步子。
她半側著身未及回頭, 便聽見隋策在後面輕聲說:“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麼。”
青年眉眼正肅,語氣中卻隱有急色,“方靈均能幫你對付梁家,我也可以啊。”
他展開眉心一笑,“我還是自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