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隋策聽著不置可否地叼著杯沿撇撇嘴。
此人雖一向蠻不講理,對自己倒還挺有自知之明,換個人來都不見得能總結得這般精準。
原來她也知道自己吵架張牙舞爪啊。
這和三公主吵可比同他吵收斂多了,說是“溫文爾雅”都不為過。
真該讓小方大人欣賞一下她炸毛時的尊容,恐怕三個宇文姝在場也是比不上的。
商音正與今秋商量著要如何挽回局面,是不是該把詩會和文集的事情往前提一提日程。
不經意發現隋策在走神。
她忽然一頓,眼珠子打了個轉,信手從床頭撿起顆散落的紅瑪瑙,眯眼對準,弧線輕盈地拋入他杯中。
“叮咚”一聲響,玉器同時撞出清脆的低鳴。
隋策被少許茶水濺了臉,不明所以地舉目望向她。
始作俑者兩手撐著床沿而坐,一副有恃無恐的態度。
她先是咬住嘴,然後又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才不太好意思地開口:“你剛才那是……”
商音神情飄忽地躲閃了下,覷著他的反應,“替我說話啊?”
隋策呼吸一緩,目光隨之往別處略偏幾許,總感覺叫她拿到明面上來講,連帶自己都跟著不怎麼自在。
他起身放了茶杯,換上理所應當的口氣:“誰讓咱們倆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受人詆毀,名聲掃地對我有什麼好處?”
聽了他這番解釋,商音亦覺有理地輕輕頷首,“那倒也是。”
Advertisement
繼而抬眸:“不過還是謝謝你。”
隋策並未接話,指背在鼻下掃了掃,把那份赧然若無其事地遮了過去。他仍舊不著調地抱起雙臂,往她拔步床邊一靠,問說:“诶,你與三公主……什麼仇什麼怨啊?怎麼她那麼討厭你?”
“這你該問她去。”商音撈起背後的繡花布老虎攏在懷,“我哪兒知道……她先招惹我的。”
怕他不信,還刻意強調了後半句。
“她今日所為無非就是想給我扣黑鍋,要麼激怒我同她大吵一架,要麼顛倒黑白叫我認下放馬闖街的罪名。”她說起這個,語氣倒很是平常,“所以你聽她從頭至尾都在隱晦地挑火,橫豎讓我在小方大人面前出洋相她就高興了。不管我怎麼做,這盤棋她都是贏的。”
反正洋相已經出了,覆水難收,索性就大家一起共沉淪。
至少在處理善後上挑不出自己的毛病,與方靈均的關系,慢慢還可以再修補嘛。
說著,她沒好氣地側目,“以我對她的了解啊。宇文姝多半在此之前先就和方靈均偶然‘巧遇’上了,指不定還做了點什麼博人好感的事以作鋪墊——她一向如此,搞出那麼大陣勢,不會就隻是想看我狼狽翻個車。”
隋策對女人間的仇恨不好評價,隻沉吟著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
“看不出來,她平日瞧著說話柔柔弱弱的,竟也能折騰這麼多事。”
商音司空見慣輕笑,嘲他天真,“是不是對賢良淑德的嬌弱姑娘另眼相看了?很幻滅吧?”
他雖有些遲疑,但對此頗為據理力爭,“那……也不是每個姑娘家都這樣城府深沉,總也秉性溫良的。”
“嗯。”商音若有所思地拖長尾音,“你說得也對——我看我們秋就是又溫婉又善良。”
說著把她大宮女的胳膊一攬,頗有幾分自豪炫耀的味道,還晃了兩下,“是吧?”
今秋聽了並不言語,隻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
此時的懷恩街,重華府的大小三位管事正忙著將今夜各處的損失登記在冊,幾張桌案一擺,三列隊伍排得長龍一般。重華公主撒錢猶如撒豆子,明眼人皆知她這是散財來了,甭管是不是刮破了層油皮,都趕著去分一杯羹。
正當眾人圍著公主府的管家等發放銀錢之際,一輛不起眼的板車吱呀吱呀迎著微雪駛向安定門。
城門守衛零散隻幾個,老遠望見人影,舉著火把攔下詢問:“幹什麼的?”
拉車的是位年逾花甲的大爺,拱手向軍官們賠不是,“小人是折桂坊趙員外家的雜使,府上出了個染鼠疫病亡的小廝,主子正叫拉出城外去埋了。”
聞得是鼠疫,幾名守城兵趕緊退開數步。
京城入夜雖不宵禁,城門卻是要待辰時才得開啟,然而疫病不易在城內久留,是以放病屍出城即刻掩埋是約定成俗的規定,通常不會阻撓。
“行行行,去吧去吧。”
守城兵捂住口鼻,朝高處喊,“埋屍體的,放行——”
城門應聲洞開,懸在牆上的火光自縫隙裡投出,而後漸次擴大。
官道旁影影綽綽的密林內數十雙眼目光凜冽如刀,直勾勾地盯著大放的明亮。
驟聽得轟然一聲怒喝。
冰面上兩三個技藝高超的漢子步伐流暢地劃過,激起沿湖岸邊烏泱泱的人群喧騰鼎沸。
宇文姝帶著帷帽,被乍然而響的叫好聲駭得一震,對四周的吵鬧皺眉不已。
幾個暗衛不露聲色地替她護持著丈許之地的安危。
小宮女看出她的局促,上前勸道:“殿下,何不回宮去,左右懷恩街的事已結束,來這烏煙瘴氣的去處作甚麼?”
宇文姝其實自己也挺嫌棄,她微微遮了遮口鼻,“我們是借口出來瞧冰戲的,和她一碰完面就走,豈不叫人懷疑?好歹也要看完前兩場。”
言罷她忍不住嫌怨:“真不知這瞎燈黑火,嘈雜喧哗的比賽究竟有什麼趣味,她還年年都來,在家聽幾折戲不好嗎?”
作者有話說:
【感謝】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南宮亭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小包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南宮亭 5瓶;Lanety、⊙?⊙!、Arovan、哈哈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十七章
這夜的雪沒下多少,早起窗沿連碎冰也未曾凝上一層。
隋策打著呵欠換衣服,準備進宮上早朝。
底下的丫鬟端來洗漱的熱水和青鹽,他一邊“咕嚕嚕”地漱口,一邊抽出視線往拔步床那邊看去。
商音正把自己裹成了一隻大蝦,蜷在其中不時哀鳴。
她沒睡著,一整晚不消停,說是要想辦法緩和與方靈均的關系,打算同他解釋清楚,可思索到天亮一無所獲。
反倒是把“宇文姝”三個字來回鞭屍了數次。
“你不至於吧,還在想呢?”
他吐了清水,用絹帕擦著嘴,“有覺不睡折磨自己也就罷了,連我都跟著沒休息好……”
床那邊的人不好好說話,隻甩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哼哼唧唧,算是回應。
隋策把放在桌案上的呈文收好,掀了掀眼皮拖長尾音嘆說,“唉,真不曉得你有什麼好消沉的,我可是寫了一晚上的請罪書,我說什麼了嗎?”
“早知你這麼闲,倒不如來幫我寫。”
錦被裡的大蝦仍舊不露面,但哼唧的聲音有些重,顯然是在控訴。
“你就接著哼吧。”
他一攏衣襟,“我進宮去了。”
行將出門時又提醒道,“提醒你一句,別賴得太晚,昨日懷恩街的賬八成馮管事會來找你回話的。”
聽裡面不情不願地傳來一聲“嗯”,隋策便也不再管她,抖抖大氅步出主院。
頭頂的天還沒亮,冬至一過,夜是越來越長了。
小轎停在宮門前,他撩起簾子向禁衛亮過牙牌,慢條斯理地往和元殿去。此時的龍尾道上零零散散皆是趕著來朝參的文武百官,北風卷出凜冽的寒意,把諸位大人們吹得滿口齒顫。
除了內閣七位大學士之外,上朝並不是每日的要務,對於隋策這樣的三品官,每逢一、五、九才至含元殿聽政事。
且如他此等駐守京中的武將,若非遇著緊要軍情,朝參日也就是帶個耳朵聽文官們互相扯頭花,一般沒多少進言的機會。
不過今天例外——他要上呈文,得當著一幫同僚的面檢討自我,的確有些丟人。
好在臉皮夠厚,換個面子薄的修書編纂,大概能當場羞憤欲死。
昨日偏巧又是休沐,不說在現場,兩邊高樓上吃酒的就有不少朝官。
遇到幾個較真的怕是得揪著他不放,如今隻希望付臨野在都察院多替他活動活動人脈,按下這些言官的嘴,別來拱火。
鴻德帝尚未駕臨,大家還都圍在殿外。
他摸出自己的文稿找了個角落,打算熟悉熟悉內容以防磕巴,耳畔忽就聽得兩個言官在竊竊私語。
“你聽說了嗎?昨兒夜裡懷恩街出大事了!”
隋策耳朵一豎。
他暗道——不是吧,傳得這麼快?
另一個連忙附和“早知道了”:“幾位閣老披星入宮,商量了一宿,現在還未出現,依我看待會兒早朝恐怕就得議這個。”
隋策把呈文一合,免不了心頭生疑。
事情竟鬧得如此嚴重麼?連內閣大臣都驚動了,居然要擺到朝堂上公論……那他這份“罪己書”也不知夠不夠用。
是不是得臨時再想兩段為好?
隋策尚在盤算其中的分量,耳邊的話咋咋呼呼傳來:“何止呀。”
“陛下他老人家想必也聽聞了,否則你道聖駕為何來遲?定是給氣得不輕唄。”
什麼,連皇上都得到了消息?
這宮裡的人是不是太八卦了一點。
他頓感不妙,揣好呈文便要朝後殿的方向去,舉目四顧正在尋人,背後一串花枝招展的腳步聲顛顛兒地靠近,“啪”在他肩上一拍。
隋策回頭就看見付臨野那張沒心沒肺的臉。
“幹什麼呢,著急忙慌的,內急如廁嗎?”
“我又不是老周頭,年紀大了遍地找茅廁——诶,同你講正經的。”他先張望左右,十分忌諱地壓低嗓音,“他們說昨晚懷恩街的事傳到了陛下那裡,誰捅上去的?這也值得上綱上線嗎……
“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
付臨野愣神反應了一陣,才後知後覺明白他所言為何,“啊——”
他擺手,“嗐,不是咱大嫂那事兒。”
說著掩著嘴低語,他人沒隋策那麼高,咬耳朵不免還得踮下腳:“外頭在傳,說戌時冰戲節開始後不久,安定門忽然湧進一群流民,打暈了守城的幾個兵,從煙雲巷直上御街去了。”
隋策:“流民?”
“就是早前西南受災的那幾個縣裡人。上回朝參日老周頭他們不是還堅稱災情並不嚴重麼?人家現在找上門討飯來了,這臉打得真響。”他搓了個響指一叉腰杆,滿眼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神情,“等下可有好戲瞧了,周伯年褲子兜不住屎,你猜梁國丈肯不肯花力氣保他們?”
隋策的注意點卻不在於周大人的去留,他越聽越奇怪,反問道:“流民有多少人?”
付臨野:“三四十?婦孺居多,青壯的也就佔一半吧。”
“安定門的城門兵還打不過十來個吃不飽飯的鄉下人?”
付御史文雅地一攤手:“這我就不知道了,不才隻會讀書打嘴仗,手無縛雞之力,不清楚諸位好漢的戰力高低。”
此刻司禮監監令向那門前一立,壓著手中拂塵高聲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