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要是這引水渠能成,”
蕭瑜瞧著那一筆筆勾描細致的冊子,對於眼前這姑娘,她心頭的情緒一時有些紛雜,“不但我會站在你這邊,想來豐骜也會服你。”
蕭瑜一向是雷厲風行,她命人將龍骨水車安放在迦蒙山下的河裡,又與豐骜商量著將修鑿引水渠的事很快提上日程。
三個多月的時間,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了。
戚寸心時常去瞧水渠的進程,要是有竹筒裝置沒做好的,或是水渠位置有偏差的,她幾乎都能在第一時間及時止損,給予補救。
無論是蕭家寨人還是馮家寨人都對她有了些改觀,他們不再對她保有面上那副冷漠警惕的神情,許多人見了她,也常會喚她一聲“鄭姑娘”。
她失足滑到水渠裡,裙袂沾滿泥土,也是幾個南疆人最先將她拉上去的。
戚寸心畢竟是第一回嘗試做引水上山的事,過程其實並不順利,單在竹筒輸水這一件事上她就碰了不少壁,但她也不氣餒,失敗就再試,如此往復不知多少回,才總算成事。
河水終於引上山那日,是蕭家寨與豐家寨最熱鬧,也最祥和的時候。
連岑家寨的人也趕來瞧稀奇。
“他們熱情起來也是真熱情。”徐山霽瞧見院子裡堆放了不少的瓜果禮物,便有些咂舌。
這些天來,他也累得夠嗆。
“姑娘這幾個月人都瘦成什麼樣了?他們若再不知道感激,又成什麼人了?”子茹靠在門框上,回頭望了一眼正在喝藥的戚寸心。
“隻要他們肯對漢人改觀,我們借兵的事,也許便有希望了。”
徐山霽嘆了一口氣。
“姑娘,您既受了風寒,便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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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意才將空空的藥碗接過來,便忍不住勸了一聲。
“我把這顆百珠結編好就睡。”
戚寸心垂著眼睛,才說了一句話便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咳得她心肺生疼,她手上編絲绦的動作卻沒停。
但隔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抬頭望向門外,月亮被屋檐遮擋了半邊,“子意,已經是冬天了。”
“是啊姑娘。”子意也不由隨著她的目光看去。
戚寸心怔怔地望著那個不完整的月亮,她的聲音變得很輕:
“真希望我能趕在他的生辰前回去。”
真希望那時,還沒下雪。
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最好永遠也不要下雪。
——
月童城。
裴府的大門滿掛白色喪幡,被檐下一盞又一盞的燈火照得分明。
門口的兩座石獅子在地上落了猙獰扭曲的影子,滿地蕭瑟枯葉,被風吹得像是無根的遊魂。
裴湘一身缟素立在靈堂內,身旁的尤氏已經哭得暈了過去,幾個丫鬟手忙腳亂的去將她扶起來,老管家顧不得哭,忙讓她們將尤氏抬去房中,自己則遣了奴僕去請大夫。
老管家再回來時,隻瞧一眼那靈堂上的靈位,便被刺激得泣不成聲,他顫顫巍巍的,喚了聲,“大小姐……”
“您不吃不睡,老太爺在底下瞧了,也會心疼的。”
老管家滿臉是淚。
裴湘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她隻是靜靜地盯著牌位上的金色字痕,在那兩隻白燭搖曳的火光映照下,那顏色有些刺眼。
直至庭內忽然添了刀劍出鞘的清晰聲響,裴湘一下轉頭,正好瞧見被程寺雲等人已刀劍包圍的那一人的背影。
在庭內還算明亮的燈火裡,程寺雲隻瞧見身披鬥篷的那人蒼白的下颌,但他目光下移,認出他腰間的白玉劍柄,以及他腕骨上紅繩所系的銀鈴鐺。
“殿下?”
程寺雲微紅的眼睛裡神情微閃,當即命所有人放下刀劍,一時院中所有滌神鄉的人盡數跪下行禮。
裴湘隻見他轉過身來,修長的手指掀下鬥篷的兜帽,露出來那張蒼白面龐,她嘴唇微顫。
謝緲一步,一步地邁上石階,走入堂內,明亮的燈火之下,牌位上“裴寄清”三字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晉王手握鳳尾坡一役十萬血債的真相,並以此為要挾,逼他放棄你。”
裴湘立在他的身側,眼裡滿是水霧,卻遲遲沒有淚珠砸下眼眶,“前日他假意松口,從大理寺回來,昨夜與我和我母親吃了一頓家宴,夜裡便服了毒。”
鳳尾坡的十萬血債隻有五萬是真,可那五萬將士卻並非是死於堂堂正正與北魏蠻夷的拼殺,而是謝敏朝與裴寄清的合謀。
這才是北魏密探殷氏兄弟來南黎探查出的最大的秘密,這是貴妃吳氏也不知道的機密,卻被殷氏兄弟掌握,這隻能說明,謝敏朝的身邊有人與殷氏兄弟有所勾結。
此事雖是謝敏朝與裴寄清的合謀,但如今謝敏朝病重不起,晉王已經入城將整個皇宮都圍得水泄不通,他完全可以將此事扣在裴寄清一個人的頭上。
晉王的目的,是想讓裴寄清交出滌神鄉,讓他放棄謝緲。
一旦裴寄清轉變立場,那麼朝中一向與裴寄清為伍的官員便會跟隨他做出選擇。
裴寄清深知晉王是真有膽子將鳳尾坡一役的真相公之於眾,可一旦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在壁上的徐天吉與他手底下的兵又會如何想?
南黎的百姓又會如何想?
晉王相信強權之下,萬民莫敢生亂,但裴寄清卻清楚,民心,軍心,實乃一國之本。
他受此要挾,卻又實在不肯因此而偏向晉王,所以擺在他面前的路,便隻剩下一條。
他一死,晉王的算計自然落空。
謝緲一言不發,冷風吹得他衣袖微蕩,他那雙眼睛裡竟映不出燭火的一點兒光亮,有些空洞洞的。
他捏著白玉劍柄的手指蜷縮著,指節近乎泛白。
他好像變得有些恍惚,頭腦的疼痛來得很突然,神思不清的一瞬,他踉跄退了幾步,踢倒了燒紙的銅盆,頓時火星子與揚塵四散。
“殿下!”
徐允嘉連忙跑上前去扶他,卻被他狠狠揮開手。
鉤霜的劍刃抽出,劍鋒抵在地磚的縫隙裡,他勉強站定,淺發被風吹得凌亂,他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要聽不清:
“他留了什麼話?”
“都在那上面刻著。”
裴湘滿眼是淚,她輕吸一口氣,伸出手指,指向那棺木上鑲嵌的金箔。
白燭的火光搖曳著,映照著那金箔之上,鏤刻的一行遒勁有力的字痕,那是裴寄清對自己這一生唯一的注解:
——“雖千萬人,吾往矣。”
第104章 送給你
昨夜家宴過後,裴寄清將裴湘叫到書房裡說話。
或因多飲了幾杯酒,老人家滿是滄桑褶皺的面容有些泛紅,他將自己此番入大理寺受審的緣由全都說給了她聽,鳳尾坡表面十萬,實則五萬血債的真相,他也向她和盤託出。
“湘湘,你父親接受不了這樣的真相,縱然此事他亦被蒙在鼓裡,但他還是承受不了心內對鳳尾坡慘死的五萬將士的愧疚,所以他才會選擇這樣一條死路。”
裴寄清從抽屜裡取出一直被他仔細收藏的血書,顫顫巍巍地遞到她手裡,“他是個好將軍,可終歸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害得他陷入兩難,痛苦難當。”
“為什麼?”
裴湘幾乎被那血書上的字痕刺得眼睛生疼,她本能地不願相信這一切,可裴寄清望向她的神情幾乎要將她壓得喘不過氣,“我一直以為您是一位好官,我一直以為我們裴家不一樣!”
她眼眶發紅,“祖父,他是您的親生骨肉!是我的父親!”
即便送去戰場的那封信是謝敏朝以裴寄清的名義送到裴南亭手裡的,可終歸,也是裴寄清默許的。
“若非如此,南黎到如今還打不了壁上的仗,榮祿小皇帝和張太後隻會一退再退,一讓再讓,他們母子守不住我大黎僅剩的半壁江山。”
裴寄清坐在書案後,仿佛無論任何時候,他的姿儀都是如此端正,“值此多事之秋,唯有心懷不屈之戰意,雷霆之手段者,才有可能挽救南黎這座將傾的大廈。”
“你是說當今聖上嗎?他有什麼手段?小叔叔是他的親生骨肉,可在他眼裡,他何時有待他像待晉王那般好過?他讓小叔叔去迎九龍國柱,不就是要他去死嗎?!”裴湘眼眶裡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
“他已經是昌宗皇帝最優秀的兒子了,早年間,也唯有他一位親王數次上戰場抗擊北魏蠻夷,他滅北魏之心,數十年如一日。”
裴寄清顯得很平靜,但從大理寺出來後的他看起來似乎比以往更添老態,他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她,說,“但我也不僅是因此而選擇助他登位,更為重要的,是因為他是繁青的父親。”
“湘湘,當今的陛下早年便在頻繁的戰事裡落下了沉疴舊疾,但他做了帝王,繁青就是儲君。”
謝敏朝能否在有生之年收復失地,其實當初的裴寄清並沒有多少把握,他所思所想,不過是為謝緲鋪路。
助他成為太子,要他往後走的每一步,都可以名正言順。
“湘湘,我不是南亭的好父親,也許也不是你的好祖父,我這一生都在為了一件事而爭鬥籌謀,我忽略了你們父女兩個太多,這是我欠你們的,但隻怕這輩子,是還不了了。”
裴寄清輕輕的嘆息碾入初冬的冷風裡,裴湘緊緊地捏著滿是血字的布帛,問他,“您就沒有後悔過嗎?”
“我不能後悔。”
他的回答幾乎毫不猶豫,隨即竟還朝她笑了一下,花白的長須微動,“湘湘,你還在,裴家就在。”
可惜裴湘神思混沌,她陷在父親之死的真相裡,此時還不能夠原諒這位為國而棄家的“狠心”祖父,她根本沒在意他最後說了什麼,負氣之下,轉身便走。
可是她卻不知,
她邁出那道門檻,此生,便是陰陽兩隔。
再見祖父,他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仍坐在書房的木案後,靠在太師椅上坐得端正,一身絳紫官服,發髻梳得一絲不苟。
木案上一張灑金宣紙,墨色鋪陳紙上,隻孤零零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便已足夠囊括他的一生。
裴湘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過,她的父親死於鳳尾坡的數萬血債,最終,她的祖父也是因這血債而亡。
“殿下,晉王的人正朝裴府來,隻怕您一入城,他就得了消息。”
程寺雲才聽了一名歸鄉人傳來的話,便連忙拱手上前說道。
“小叔叔,您今夜不該來。”
裴湘擦去眼淚,“您若是落到他手裡,我們就沒有勝算了。”
一身的素服顯得她更加弱柳扶風,她身姿挺拔,“小叔叔放心,我再也不會衝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