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戚寸心回過頭,便瞧見躺在床榻裡側,仍在昏睡的少年。
他身上的傷口似乎都已經被處理過了,腰間與手臂都纏著細布,隱約浸透著微紅的血跡。
婦人將藥碗放到桌上,抬眼瞧見那隻坐在戚寸心身邊的黑貓,便淡聲道,“若不是聽見這貓兒叫,我們夫妻兩個還發現不了你們,你們倒是膽子大得很,敢下擷雲崖。”
她瞥一眼戚寸心,隨即又出去端了一隻瓷碗進來。
才將碗放到桌上,見戚寸心回過頭來,她便指著碗中的兩隻烤麻雀,語氣不好也不壞:
“好歹是這貓兒捉來給你們兩人的,如今你夫君重傷昏迷,也不知還挺不挺得過來,你也別浪費了它的這番心意,兩隻都吃了吧。”
第98章 入南疆
南疆人多多少少會有些排異性,擷雲崖外頭的事他們一般不會多管,漢人怕南疆人,南疆人也不會親近漢人。
戚寸心和謝緲之所以得救,全因這名叫做麻吉的婦人向來喜愛毛茸茸的小動物,尤其愛貓。
她循著貓叫聲到河灘上時,正瞧見那隻油光水滑的胖黑貓正坐在昏迷的一對男女面前,嘴裡咬了一隻麻雀放到他們二人交握的手邊。
“要不是有那兩隻家伙,沒等你們穿過那片林子,我養在那邊的蟲子就會鑽進你們的身體裡,它們真是吃了我不少的蟲子。”
麻吉瞥了一眼檐上羽毛銀白,正在洗翅的鳥,隨後便將採了滿背簍的草藥倒入地上的竹篾簸箕裡,卻見原本立在門口的戚寸心忽然拿了個小凳子也坐了過來,也不說話,隻是幫著她擇出夾雜在藥草中無用的野花野草。
麻吉頓了一下,抬眼看她,“你們到底什麼身份?今早我去瞧那林子裡頭,可有好幾具屍體。”
“我也沒那殺人的癖好,若他們肯知難而退,一兩隻蟲子是不會要他們性命的,偏生他們還帶著火把,我的蟲子見了火可是要發狂的。”
她的語氣不鹹不淡,似乎根本沒把死了的那幾人放在心上。
“我與夫君是從緹陽來的,緹陽的生意賠了,我們原本是打算去投奔他在業城的叔父,哪知叔父家早搬空了,人也不知去了哪兒,我們稀裡糊塗的,還被業城江家的這群人一路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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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寸心抿了一下唇,手上擇草藥的動作沒停,“我們跑到這底下來,也是沒有辦法。”
“你叔父是業城夏家的家主夏緣?”
麻吉眼皮也不抬。
“您是怎麼知道的?”戚寸心故作驚詫。
麻吉扯了扯嘴角,“真是夏緣,那江家人追殺你們也不奇怪了,江雙年正是被他那侄子江西乾牽連的時候,夏緣落井下石,害得江雙年險些被你們南黎朝廷拿住,現如今江家無極門敗落,江雙年的那些忠徒沒處撒氣,你們此時去投夏家的親,可不就是現成的出氣筒?”
“您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戚寸心這回是真的有些詫異,沒想到這婦人知道這麼多擷雲崖外頭的事,同時她也暗自松了一口氣,幸而她找了個到業城夏家投親的借口,如此說那些追下山崖來的人是江家的人也算合理。
“我們可不是河對面深山裡的老古板,”麻吉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對面那一片綿延無垠的大山,“我夫君偶爾會上崖去你們漢人的集市。”
“漢人瞧見我夫君的打扮便會嚇跑,他隻好備一件漢人的衣裳。”麻吉撇撇嘴,似乎覺得沒趣得很。
“你們既是漢人,為什麼身上卻帶著我們南疆的寄香蠱?”麻吉狀似不經意般,看向戚寸心腕骨上的銀珠手串。
麻吉脾氣怪,警惕性也很高,戚寸心從一開始便察覺到了,所以此時她摸了摸腕骨上的鈴鐺,它不響了,她才想起是因為謝緲那夜用了樹葉塞入了他那隻鈴鐺的縫隙。
他的那隻蠱蟲被迫舒展身軀,而她的這隻也因為那一隻的異樣而軀體變大,所以鈴鐺也就不會響了。
“我在緹陽有位叔叔,他身邊有位姓蕭的女子,我喚她作蕭姨,這寄香蠱是她送給我們夫妻二人的。”戚寸心摸著鈴鐺,說道。
姓蕭?
麻吉終於抬頭,靜默地審視她片刻,才道:“蕭姓,的確是我們南疆的大姓。”
“緹陽……”
麻吉總覺得這地名有些熟悉,她垂著頭摘了一會兒草藥,擰起眉頭思索著,忽然恍悟,“那女子可是叫蕭瑜?”
戚寸心迎上她的目光,點了點頭,又道:“您認識她?”
“我可不認識。”
麻吉笑了一聲,眉眼很平淡,“她是蕭家的長女,蕭家在我們南疆,可是三大姓之一,也是大司命身邊的三姓護法之一。”
戚寸心之前也聽過蕭姓在南疆是一大姓,所以她才借蕭瑜之名讓這寄香蠱的來處顯得合理些,但乍聽麻吉這一番話,她也還是有些吃驚。
想不到蕭瑜,竟是蕭家的長女。
“按理說,如今蕭家族長的位子該是她的,隻是她多年前隻身一人離開南疆,前兩個月才回來,如今大司命年老體衰,他們三姓大族鬥得厲害,也不知她能不能挑起蕭家的擔子。”
麻吉又道。
“她回來了?”戚寸心有些意外。
“是啊,蕭家人還親自到這邊來接她回去。”麻吉說著,便將挑揀過的草藥全都倒入竹篾篩子裡,放到太陽地裡去曬。
“她與你既然相識,你倒是正好找蕭家人去。”
麻吉顯然覺得留他們兩人在家裡有些麻煩,她也不是那麼好心無私的良善之輩。
“我夫君如今傷重,不好挪動,再者,我們也不敢去河對岸的山裡,麻吉嬸嬸願救我夫妻二人,我感激涕零。”
戚寸心不是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但眼下南疆大山裡的境況不明,她並不能貿然去找蕭瑜,於是此時,她想了想,轉身回了屋子在自己的布兜裡翻找了一番,除了鮫珠步搖,她將所有的首飾與銀錢都取出來,交給了麻吉。
“除了這些,隻要是我能幫得上忙的,麻吉嬸嬸都交給我來做。”戚寸心說罷,便拿起一旁的掃帚,去掃那些擇出來的野草野花。
麻吉捧著一袋子沉甸甸的銀錢,還有好些精巧漂亮的首飾,瞧見那年紀看著還很輕的小姑娘掃完了草葉,又去太陽地裡替她鋪開篩子裡的草藥。
說不驚愕是假的。
麻吉還沒碰見過她這樣的漢人姑娘。
“你們漢人的菜式,你會多少?”她靜盯著那姑娘忙碌的背影,忽然道。
戚寸心聞言,當即跑到臺階上來,“我會的很多。”
隻是在太陽地裡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麻吉便見她白皙的面龐被曬得有點微紅,她不由有些懷疑,“瞧著你們夫妻二人也該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你真會下廚?”
“我夫君出身好,但我家隻能算是普通人家,我叔叔在緹陽開過酒樓,我未嫁時也去樓裡幫過忙,耳濡目染學得了許多菜式。”
戚寸心說的話半真半假,鄭家的家業被強佔後,鄭憑瀾也的確開過一個酒樓,但那時戚寸心還在東陵,甚至還沒入東陵府尊府裡做燒火丫鬟。
南黎如今人人皆知太子妃曾在東陵做過女婢,戚寸心隻怕說出這些,會引起麻吉的疑心。
麻吉聞言,不由回頭望了一眼門內那床榻上仍在昏迷的少年,她隨後便將手裡那些首飾都塞回了戚寸心手裡,隻留了那袋銀錢,“你這些東西我沒什麼稀罕,若真想我治好他,你隻管做飯和喂貓就是了。”
麻吉養了十一隻貓,有的是她丈夫從擷雲崖上帶回來給她的,有的則是一些誤入擷雲崖底,被她給撿回來的。
“要不然,你將你的貓兒送給我?”麻吉回頭見那隻黑乎乎的胖貓在欄杆上曬太陽舔毛,便又對戚寸心道。
戚寸心抿起嘴唇,片刻才說,“芝麻是我送給夫君的,麻吉嬸嬸,我可以做飯的,我天天不重樣,您看可以嗎?”
“不重樣?”麻吉來了點興致。
“我會的菜式有幾百道,雖然做不到一直不重樣,但幾個月應該是可以的。”戚寸心如實說道。
她在東陵府尊府的廚房裡雖不是掌勺的,但一直在廚房裡幫忙她又怎麼可能什麼也不會?葛府尊在吃這一字上極盡奢靡,她在廚房裡做事,自然也學得不少菜式。
“貓兒是講靈性的,我即便向你強要了來,它也是要傷心的,我方才的話你就別放心上,你隻管好好做飯就是。”
麻吉看她一眼,隻說了這話,便去廚房舀了一瓢水喝。
那日麻吉是嚇唬戚寸心的,謝緲雖失血過多,但用了藥止了血,當天命也算勉強保住了。
隻是後頭要治療他便有些麻煩,麻吉的丈夫所古興要在天才蒙蒙亮的時候便去山上採藥,麻吉並不打算留著他們這兩個麻煩。
但戚寸心偏偏會不少漢人的菜式,在這兒住了九天,她幾乎每天早晨都會早起跟著所古興和麻吉一起去陡峭的山上採藥,回來便忙著準備一日三餐,間隙裡還要喂貓,照顧仍在昏睡的謝緲。
她額頭上的傷口結了痂,也不用再裹著細布,一日日忙著,麻吉也從未聽她喊過一聲累。
她做起這些事來利落又熟練,麻吉也不得不信她似乎真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兒。
“你夫君與你的身份差距這樣大,你為他又肯做這麼多,那他呢?他待你如何?”麻吉納著鞋底,瞧著那才替少年擦了臉,端著盆水出來的戚寸心。
“他待我也很好,身份是我以前會煩惱的事,但他卻從不為此煩惱,”戚寸心把小黑貓抱過來摸了摸,在麻吉身邊的小凳子上坐下,“他隻會一遍遍地想,怎樣才能留住我。”
“這樣說來,他倒還真是不大一樣。”
麻吉還沒見過他們這樣的夫妻,門第不在那富家公子的心裡,偏是這小姑娘的心結,但如今看來,她這個心結也已經解了。
謝緲這兩日夜裡已經不怎麼發燒了,戚寸心的心內一直懸著的大石落了地,她此時也能扯出一抹笑來,“麻吉嬸嬸,我去喂貓了。”
所古興時常會去為家裡的貓釣魚來吃,戚寸心將魚處理成魚糜,這幾天常用這些喂它們。
午後有些悶熱,所古興回來了,正和麻吉在房中午睡,戚寸心坐在謝緲的床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將在她膝上打瞌睡的小黑貓抱到他的身邊和他一塊兒睡,她轉頭瞧見欄杆上搭著的麻吉和所古興的兩件外衣,那衣裳髒了,是今晨採藥時麻吉在山上滑到後,沾上的一身泥點子,所古興去拉麻吉,也沾了一身泥水。
她去樹蔭底下的老井旁打了水,便將麻吉的衣裳放進盆裡漿洗。
浣衣的水聲泠泠,在這晚夏還算熾盛的太陽地裡顯得有些格外清涼,她不知這聲音入了一個人的夢,更不知他被這聲音喚醒,此時已睜開一雙眼睛在看樹蔭底下,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的她。
多像是在東陵的那個夏日,也是這樣熾盛的陽光,她也是在這樣的樹蔭底下洗衣,隻待她一回頭,便瞧見被關在鐵籠內滿身狼狽的他。
戚寸心並不知曉謝緲已經睜開眼睛,她才將皂角揉碎,卻觸摸到麻吉衣裳的衣角有什麼軟軟的東西。
撲哧一聲,她眼見衣角裡鑽出來一條雪白帶花的小蟲子,那蟲子一下跳到了她湿潤的手背上。
“啊啊啊!”
戚寸心嚇得驚聲大叫,她一下子站起身來,才要去拍掉手背上的蟲子,卻隻感覺被蟄了一下似的,那蟲子轉瞬化開在她手背傷口流出的血液裡。
但她卻分明察覺到像是有什麼東西跑進了自己的血脈裡。
謝緲聽她叫喊,便瞳孔微縮,顧不得一身才結痂的傷口,他勉力扶著床沿起來,也不管被一下驚醒的小黑貓,他踉跄著起身出門,將跑上階來的姑娘抱進懷裡。
“緲緲?”
她看到他,忽然忘了害怕。
第99章 不可以
腰腹的傷口裂開了,殷紅的血液浸湿了少年雪白的衣衫,他還沒說話,隻聽木廊盡頭的那道門一開,那對中年夫婦匆匆走了出來。
“怎麼了這是?”被攪擾了睡眠,麻吉的臉色有些不好。
但她抬眼瞧見謝緲便愣了一下,隨即又瞧見院裡的水盆,心下便明白過來,於是她忙走過去,卻不防那少年扯下腰間的白玉配飾,剎那之間便有纖薄的劍刃抽出,那纖細的劍鋒已對準她的眼睛。
他眼底戾氣極重,暗沉沉的,教人後背生寒。
“緲緲,是麻吉嬸嬸救的你。”
戚寸心忍著疼,拽住他的衣袖。
少年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微抿,垂眼瞥她一眼,劍鋒仍然停在麻吉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