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愈深,燈芯已被宮娥進殿剪一遭,徐允嘉與丹玉離,外頭的雨勢已經小了許多,隻剩一種綿密的沙沙聲。
謝緲掀了珠簾進內殿,燈籠柱散出的昏黃光『色』照著床榻上的姑娘纖薄的背影,一團『毛』茸茸的小黑球趴在她的枕邊,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著她的後背。
他在床沿坐下,寬袖後褪了些,『露』出一截皙的腕骨,鈴鐺聲極輕,他伸手捏住小黑貓的脖頸,小貓頓蜷縮起來,用一雙圓圓的眼睛懵懂望他。
它張嘴要喵喵叫,卻被少年的手指捂住嘴巴,它順勢『舔』了『舔』他的手指,他皺了一下眉,照例將它扔到一旁的軟榻上。
戚寸心在睡夢毫無覺,身側的人躺下來將她抱進懷裡她也不知道,也許是晚間的那一碗湯『藥』有安神之效,她這一覺睡得很沉,甚至都不曾做夢。
晦暗燈影裡,少年細細凝視她的臉,指腹忽然輕觸了一下她鼻梁上的那顆小小的紅痣。
腕骨的鈴鐺不小心輕碰她的鼻尖,大約是溫度有點冰涼,她眼皮微,皺了皺鼻子,他看著,不知何,眼睛忽然彎了彎。
他的手探入被子裡一點點分她在睡夢不自覺蜷縮的手指,牽緊她的手,又是那樣小心,那樣輕地稍稍往前,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如此相近的距離,窗外沙沙作響的雨聲都不如此刻的心跳『潮』湿,他眼睫微,閉起眼睛。
春雨細碎的夜,值夜的宮娥在廊前添燈,她們的靜極輕,東宮內寂寂無聲,但彼後宮裡卻並不夠安寧。
謝敏朝今夜宿在九璋殿,陽春宮的貴妃吳氏等了半夜,才將自己的兒子謝詹澤等來。
宮娥繡屏正命人收拾一地的碎瓷片,謝詹澤走進殿來,他的面『色』並不算好,卻也禮數十分周地向吳氏行了禮,溫聲喚:“母妃。”
“詹澤,羽真奇怎麼就能咬了舌頭?你的人怎麼就看不住他?”吳氏滿肚子的,在一見到他便按壓不住,“他如今都不清楚,你還要如何審他?”
“母妃真兒子能從羽真奇嘴裡問出什麼嗎?”
隻聽吳氏提起此人,謝詹澤那一雙眼睛便透出幾分無奈之『色』,“母妃,兒子不是同您了嗎?這些事你不必管。”
“你這是什麼思?如今是嫌我這個母親礙你手腳了?”吳氏原本就憋著氣,此一雙清冷的妙目一橫,語氣也十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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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謝詹澤皺了皺眉,抬眼看向一旁的繡屏。
繡屏當即明了,連忙向吳氏行禮道:“奴婢先告退。”
待繡屏走出並將殿合上,謝詹澤才又出聲道:“母妃原想用賀久一事大做文章,令父皇疑心太子妃通敵,可母妃有沒有想,太子妃是周靖豐的學生,而周靖豐背後有什麼?”
“他有南疆軍啊母妃。”
謝詹澤輕嘆一聲,“父皇即便忌憚周靖豐,也不可能在此將太子妃怎麼樣,如今太子妃就是周靖豐的臉面,她的行止便是九重天的行止,她聲名壞了固然是好事,可偏偏今晨她在九璋殿那一番聲淚俱下,國民的辯駁坦『蕩』漂亮,她那一暈倒,反成了竇侍郎等人的罪。”
他莫名笑了一聲,眸『色』卻深了幾分,“母妃,您錯算了父皇的好戰之心,太子妃卻算準了。”
“周靖豐可真沒教她……”吳氏今晨得了竇海芳等人在皎龍受刑的消息,便已經氣得不輕。
原是想給那個小丫頭一些苦頭吃,卻不曾想反倒令吳氏自己栽了個跟頭。
“母妃攬下審問羽真奇的差事是在幫我,可母妃想沒有?北魏樞密院是什麼地方?南有滌神鄉,北有樞密院,人少了舌頭,還有手可字,可樞密院來的密探,即便用盡手段,也休想從他那兒知道什麼有用的東西。”
謝詹澤仍然是一副溫雅守禮的模樣,即便他這般騎虎難下的局面實則是面前的母親一手促成,他面上也不見多少怒『色』。
“竟……真是本宮想錯了?”到了此,吳氏才終於恍然,一間,她看向謝詹澤的目光有幾分凝滯,或是忽然想通了什麼,她忽然道:“彩戲園的事,你是不是還有參與?你面上賣了彩戲園,實際那園子仍是你的,對嗎?”
“因太子查出柯嗣是羽真奇的人,你才不敢『插』手這件事?”
面對吳氏的質問,謝詹澤卻不是與不是,檐外雨聲沙沙,他抬眼對上吳氏的眼睛,“此前是兒子想錯了,兒子日後要做些什麼,不會再瞞著母妃,但請母妃也不要再自顧自地兒子決定任何事。”
“若按常理,太子昨夜抓住羽真奇的消息本不該如此之快地傳至母妃耳,他利用母妃您將我推至此般境地,足見太子智計之深。”
謝詹澤端了桌上已經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母妃,這一局是我輸了。”
連著下了兩日的雨終於在翌日天光既破停了,清晨撥雲的日光仿佛比前些日子還要燦爛些,落入天敬殿窗棂間散碎的光影也更明亮。
早朝,謝敏朝下旨命永寧侯徐天吉昭武大將軍領兵壁上,將丟失的綏離奪回來,到退朝,也沒幾個主和的言官出聲。
謝敏朝先離了天敬殿,隨後便是官員們陸陸續續地走出殿,三兩成群的著往階梯下走。
“寸心的病,可好些了?”裴寄清一邊往玉長階下走,一邊問身側的少年。
“嗯。”
少年輕應一聲。
“聽那賀久跟寸心是朋友,寸心昨兒了生辰也不是個才十七歲的小姑娘,先是她祖父和父親,後來是她母親,再到她姑母和這個賀久,她年紀輕輕,卻已經見慣死別。”
裴寄清嘆了口氣,或是想起昨日在九璋殿的情形,他眉頭松了松,不又道:“但你瞧她昨日,明明生著病,卻還強撐著了九璋殿,我年紀大了,早就不同朝裡那些慣愛耍嘴皮子的言官吵了,她昨日一番得解氣,暈得也合乎宜。”
風吹得他花的胡須微『蕩』,他側臉瞧身邊的少年,“繁青,她這個姑娘聰明又堅韌,如你一般,尋常的苦難並不能折斷她的骨頭,你也不用太擔心。”
他伸手輕拍少年的手臂,頗感嘆:
“在這世上,你們最是相配。”
第72章 期來年她抱著他的腰不撒手。……
“殿下。”
裴寄清話音才落,後頭便有一道渾厚的聲音傳來。
謝緲還未回頭,那人便已經大步流星地到他與裴寄清的身前來,“殿下,裴太傅。”
裴寄清拄拐了頭,也沒開口,隻瞧永寧侯徐天吉朝謝緲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禮。
“太子殿下,臣徐天吉是個大老粗,朝堂上的許多彎彎道道臣都懶得摻合,臣這麼多隻有一個念想,那就是帶兵打仗,打得伊赫人屁滾『尿』流,滾出中原才好。”
“臣如今也沒什麼好遮掩的,前殿下用臣的兩個兒子『逼』臣上了殿下您這條船,臣心裡的確不大爽快,但也是多虧殿下,臣那兩個兒子才能從聲『色』犬馬的喧囂醉夢裡清醒過來。”
徐天吉一時百感交集,“無論如何,臣感激殿下。”
“侯爺,那也是你那兩個兒子心地本就純善,隻不過你這個爹從前他們保護得太好,他們在這月童城中又見過多少險惡?”裴寄清在一旁笑了笑,“如今收了玩心,那兩兄弟看便越發成器了。”
“但願他們真能成器些。”徐天吉感嘆一聲,又正了正神『色』,看向謝緲,“殿下,若非是您,臣怕是還沒有這個機會上戰場,臣這半輩子想的就是伊赫人趕出中原,您的亡魏心臣看到了,如今,臣心甘情願與您在一條船上,與您共退。”
一番話言辭懇切,聽得一旁裴寄清也不由舒展眉眼。
而謝緲眉眼疏淡,輕輕頷首,“永寧侯想說什麼,我清楚了。”
“徐山嵐與徐山霽我會替你照看。”
果,徐天吉眉心一松,當即又拱行了一禮,“謝殿下。”
“昨日太子妃的一番話臣在朝上也聽說了,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夫妻同心,我大黎來,有望了。”
徐天吉沉寂多,到如今終於要再披戰甲,他的腰背仿佛都比以往直挺了些,更有一番軍的模,他再看向謝緲身側老態龍鍾,須發皆白的裴寄清,眼眶便有些發熱,他朝裴寄清頷首,鄭重道:“裴公,您兒子裴南亭裴軍未競業,我徐天吉替他續上!”
提及裴南亭,裴寄清握拐杖的指不由有些收緊,胡須微顫,他朝徐天吉了頭。
“我與太傅在月童等永寧侯凱旋。”
晨風吹得謝緲衣袖微『蕩』,此間薄霧天光裡,他眉眼微揚。
待徐天吉轉身走下階梯,朝皎龍門的方向走去,謝緲隨裴寄清拄拐的緩慢步履下階。
“徐天吉是個好軍,他去壁上,或可收復綏離。”裴寄清看徐天吉挺拔的背影,說道。
“他若不好,我父皇也不會留他了。”謝緲面上並無多少情緒波瀾。
“是啊,當初德宗皇帝卸了你父皇的兵權,轉頭就把兵權給了徐天吉,也虧得是這徐天吉爭氣,領兵出徵的幾仗都沒有輸,隻是德宗皇帝後來不肯打仗了,一味求和,後來榮祿小皇帝繼位,張太後隻顧培植自己娘家的勢力,讓徐天吉又繼續坐了幾冷板凳。”
“可即便是這,他倒也沉得住氣,若非是他的確是個可用才,依你父皇的脾氣,哪能還讓他安安穩穩地坐侯爺的位子。”
或是想起自己的兒子裴南亭,裴寄清一下站定,這遠的距離,他拄拐站在這裡已經看不大清徐天吉的背影,“軍百戰死,可憾南亭……”
南亭。
他的聲音戛而止,一時有些說不下去了。
可憾南亭,身在沙場卻並非死於沙場。
“您的腿是走不了?”謝緲清淡的嗓音打破他的恍惚沉。
“如何?太子殿下莫非還要發善心背我這個老頭子?”裴寄清收斂情緒,笑了一聲。
謝緲扯唇,“舅舅,我娘子還病,便不同您一道了。”
說罷,少便率先往前去了。
裴寄清在後頭看那道紫棠『色』的身影,不由笑搖了搖頭。
但他拄拐,由一名宦官扶還沒走出多遠,便有一行宮人抬步輦來了。
“裴太傅,請。”
一名宦官上前來恭敬地喚了聲。
裴寄清不聲『色』,打量那步輦上刻的四龍紋,便知是東宮來的。
他面上笑意更濃,了頭,便由人扶上步輦,往皎龍門去。
裴府的馬車,就停在那兒。
——
紫垣河上總有一片忽濃忽淡的霧氣彌漫,白鶴展翅掠水而過,戚寸心坐在樓上的窗畔,迎面便有微潤的清風拂面。
“不是跟你說過了,病既還沒好,便不必急過來。”周靖豐聽見她咳嗽,便伸窗戶合上。
“先生,我就是想來見見您。”
戚寸心抿了口熱茶,嗓子好了些,臉『色』仍有些不好。
“賀久說到底也不過隻是一個普通人,不能因為這世上人崇尚心『性』堅,敢為義字死志士,便去要求一個普通百姓也應如此,肯割肉喂鷹的聖人畢竟是少數,這世上大多數人並非是不良善,隻是有所懼,有所難,若是太平盛世,他未必會面臨此等抉擇,更不會一念差殺了恩人又為此痛苦難當,難以原諒自己。”
周靖豐大抵明白戚寸心為什麼想來見他,眼下她身邊除了裴寄清,便隻有他這麼一個輩可以依靠,他也明白她不過隻是一個小姑娘,卻親眼見證自己唯一的朋友成了戰爭與政治交織下的血淋淋的惡果。
“寸心,『逼』你卷入紛爭的是南北戰火不止的世道,『逼』你朋友犯錯去死的,也是這世道,不是你。”周靖豐伸拍了拍她的肩,滿眼慈和。
他的聲音落在戚寸心耳畔,卻剎那令她想起那個雨夜,小九緊緊地抓她的腕骨,她說:“我變成這,跟你沒有關系,因為我是先殺了救命恩人的膽小鬼,後才是你的朋友。”
眼眶有些酸澀,戚寸心緊緊地攥茶碗,“先生,我從前一直不明白您心中明明還放不下北邊的失地,方不下北邊受苦的漢人百姓,卻又為什麼那麼決地在殿上一劍斷君恩,從此再不『插』南黎的事。”
“現在我卻好像有明白了,有的時候,武功再高也終究隻能在江湖而非廟堂,絕世武功救不了一個傾頹的國家,始終掌握國家命運的,非是沙場上的軍,邊關的士,而是千裡外,朝堂上的弄權者。”
周靖豐聞言,抬眼看她,半晌面上的神情有了幾分滄桑變化,她如今已變得更通透了些,也令他頗感欣慰,“不錯,我非是廟堂上可以攪弄風雲人,我無論做些什麼,終究不能改變朝廷裡的風雲變幻,但你舅舅與我所處的位置卻不一,若無明君,朝堂便是一潭汙泥,我不願塵泥沾衣,自能抽身而去,但他卻不行,他要在其中,不沉溺,不絕望,玩弄權術大半生,為的也不是自己。”
“寸心,世人敬我,卻不知我不過是匹夫勇,我能殺一個北魏皇帝,幾個北魏軍,卻殺不死北魏蠻夷滅我漢家天下的野心,反倒是你舅舅,他半生都是泥淖裡的孤軍,如今失了兒子,便更是孤零零的了。”
周靖豐一時也是頗多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