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宗說:“你從哪兒學來懂礦的本事?”
從看到那幅圖的時候起他就確信了,她應當懂行。
神容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手指玩著馬鞭說:“你不是不打探了麼?”
他手臂在案邊一搭,坐隨意了,扯扯嘴角:“隨你,你也可以不答。”
明明問話的是他,倒好像能牽人鼻子似的。
神容擱下馬鞭,側過身正對他,故意往他那兒傾了傾:“其實我真正懂的不是礦。”
山宗的臉又轉過來。
她伸著根手指隨意指了下門外:“是山川河澤,尤其是山,你信不信?”
他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隻是盯著她:“山?”
神容一手支腮,賣關子似的,眼神瞄著他,如鉤輕扯:“或許有一日,你這‘萬山之宗’,也會被我懂得透透徹徹呢。”
他黑漆漆的眼落在她臉上,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有一會兒才說:“恐怕沒那一日。”
不等神容說話,他忽就坐正,朝門口看去。
有人來了。
神容抿住唇,也收手坐正。
從門外進來的是趙扶眉。
她手裡提著一摞捆在一起的藥紙包,先看了眼神容,轉而向山宗見禮:“山使,你先前交代的藥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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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宗頷首:“放著吧。”
趙扶眉過來將那一摞藥放在案上,又向神容欠身:“貴人也在,先前遇到山使出城,他交代說有一批久未見天日的犯人出來服苦役,有些帶著傷病,怕誤了正事,叫我備些藥給他們。”
藥就堆在手邊,快堆滿整個小案,神容拿了馬鞭站起來:“有勞你。”
趙扶眉溫笑,轉頭又對山宗道:“老軍醫走了,我跟著他老人家三載也隻學了些皮毛,這些藥怕是配得不好。”
山宗嗯一聲,看起來很無所謂:“能用就行了。”
趙扶眉低頭從袖中取出紙張:“這是用法……”
神容聽著她在那裡說著話,注意到門外東來早已到了,已在她馬旁等著。
她瞥一眼山宗,又看一眼趙扶眉在他跟前疊手身前,溫順的模樣,卻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對方在城門口問她那句是否又去找他的話,竟輕輕笑了笑。
都是女子,有些小心思心照不宣,她又不傻。
山宗聽著趙扶眉的幾句話,雖沒抬眼,也留心到了一截披風下擺自眼前輕輕而過的動靜。
水青的披風下擺掩著女人的小腿,轉身如旋,自他眼底劃過,朝向門外。
“山使自己的傷是否已好了?”趙扶眉忽然問。
“嗯。”山宗看時候差不多了,拿了藥,起身往外走。
趙扶眉看他要走了,餘話不再多言,在他身後福身說了句:“山使慢走。”
山宗出門,將藥紙包扣上馬背,翻身而上,要走之前左右看了一眼,四周已無人影。
神容剛才自他眼前悄然出了門,東來和護衛們都不在,原來已經一聲不響地回官舍了。
這回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沒來由地想完,韁繩一扯,策馬反向出城。
第二十三章
廣源忽然發現, 官舍裡竟又開始進進出出的忙碌了,倒與先前長孫侍郎還在時一樣。
他也不知貴人在忙碌什麼,但想起先前郎君叫貴人入山去等他, 料想忙的事二人會常在一處,暗地裡還有點欣喜。
早上,城門開啟的鼓聲剛響過,他就目送神容帶著護衛們又入山去了。
不想他們走了沒多久, 刺史府的一個下人就來了官舍, 送來了份帖子。
廣源身為管事去接下, 聽說是給神容的, 且要即刻送到, 便揣著帖子趕往山裡去送一趟。
時候尚早, 山裡秋霧繚繞。
因著守衛嚴密,廣源到了也沒能進去, 隻在入山口。
恰好雷大帶隊來換崗了胡十一的人,後者打著呵欠出山,兩廂撞個正著。
一見到他胡十一就說:“你怎麼來了,這裡可不是隨便能進的,要不是看你是頭兒的下手,還沒進山你就被摁下了。”廣源從懷裡拿出刺史府的帖子:“那你幫我把這交給貴人就是了。”
胡十一嘀咕他小子伺候金嬌嬌可太盡心了,哪像是對自家郎君的前夫人,拿著帖子回頭去送了。
廣源伸頭看了一眼山裡, 什麼也看不清, 隻聽見哐啷作響的鑿山聲,也不知裡面是什麼情形, 貴人忙的事情還真是有些奇特。
神容身罩披風,戴著兜帽, 站在樹影下,正看著那群人開鑿。
拿著鞭子的兵卒跟隨得分外戒備,時刻巡視不停。
那群人仍是那幅如獸如鬼的模樣,拖著沉重的鎖鏈,一小股一小股地圍繞礦眼散開,重復著拖滯的抬臂落下,抬臂落下的動作,竟然真的沒有人跑。
她看了一遍那些開鑿出來的孔洞,覺得他們真是有些異於常人,大約也是用過了藥的確有用,如此繁重嚴苛的勞作居然速度也能跟上,難怪被關在底牢裡還能那樣逞兇鬥狠。
胡十一拿著那份帖子送了過來,旁邊的東來攔他一下,先接了才送到神容手裡。
他心裡嘰歪,這些高門望族真是規矩多。
神容打開看了一眼,原來是幽州要行冬祭了。
這是幽州每年的大事,今年因大獄裡出了場亂子,趙進鐮就將此事提了前,因而遞了帖子來請神容。
她合上,問胡十一:“冬祭請我做什麼?”
胡十一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麼事,合著是要冬祭了,刺史一定是想請貴人去熱鬧熱鬧唄。”
他心想天底下哪個女子會天天待在山裡,有這種事不用請都去了。
神容明白了,看看左右,山宗今日沒來。
她隻在心裡過了一下,收起帖子,吩咐東來:“你留在這裡,替我盯著他們。”
東來稱是。
神容走出樹影,恰好一小股搬石的重犯過來。
一股五六人成一縱,看到她,幾乎全都甩頭看了過來,尤其是打頭的,綁著口鼻的黑罩下怪聲沉沉,眼神狠戾得像是要吃人。
這種地方有個女人,總顯得分外軟弱可欺。
神容察覺,之前山宗在時他們沒能造次,猜他們是趁他不在想嚇唬自己,但她又不是第一回 見他們的時候了,早已不懼。
她幹脆停下,扶一下兜帽,冷冷回視回去。
緊接著是兵卒揮鞭子抽去的聲音:“亂看什麼!”
那群人挨了抽,臉才陸續低下去了,為首的那個大概是覺得沒嚇到她,低頭時黑罩下又出了一陣怪聲。
神容看了眼那個打頭的,就是之前那左眼有道白疤的男人,留心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木牌,上面的代號是未申五。
這一定就是裡面最兇狠難馴的一個。
她轉頭出去。
廣源還沒走,見她出來,見禮道:“貴人可是接到帖子要回去了?”
神容點點頭。
他立即問:“不等郎君來?”
神容看他一眼,反問:“他需要我等什麼?”
廣源一時無話可說。
神容今日入山來時沒帶紫瑞,現在把東來留在了山裡監督開礦,坐上馬時說:“你跟我走一趟。”
廣源提提神,爬上馬背跟著她。
冬祭對幽州來說確實是件大事,官署裡,諸位官員會在刺史帶領下祭拜祈福;城中則也會跟著有些活動,商販買賣自然也積極,因而就很熱鬧。
這些趙進鐮在帖子裡都寫了,他是請神容去官署觀禮的。
帖中說既得知山宗已然帶人入山,祭拜時理應一並祭告上蒼,祈求保佑開礦順利。
這麼一說,神容倒不得不來了。
然而入山時城裡還沒開始熱鬧,再回城已有官差在街頭騎馬敲鑼的將冬祭消息傳開,陸續就湧出了人。
道路有礙,神容領著廣源騎馬趕到官署時便晚了。
官署裡祭禮已畢,大門口車馬頻動,官員們已陸續散去。
廣源路上才知道是冬祭提前了,進了官署大門便下意識地找郎君,可一路進去也沒看見他人影。
也是,往常他就不愛湊這個熱鬧,這回也未必會來。
早有小官差去裡面通報了,神容沒走幾步,何氏便帶著人出來了。
她今日穿著莊重的厚錦襦裙,愈發顯出幾分富態,笑著迎上來道:“還以為女郎不來了,都怪我們去請得晚。”
其實是因著她跟山宗的事有些尷尬,何氏和趙進鐮特地商議了一下要不要請,這才決定晚了。
神容掀去兜帽,並不在意:“不必客氣,我近來正好也忙。”
說完忽然發現何氏身後還跟著趙扶眉。
大概也是來觀禮的,她穿了身對襟襦裙,一襲的水藍,也有些鄭重。
何氏怕她們不認識,介紹了一下:“這是扶眉,是我與夫君收的義妹。”
趙扶眉笑道:“我與貴人早已見過幾回了。”
何氏聽了很高興:“那也是好事,那就多個人陪伴女郎了。”
接著又提議道:“好在城裡剛開始熱鬧,倒比剛才的祭典有意思多了,女郎現在來了,不妨一起去城中看看。”
趙扶眉也說:“便請女郎賞光同行吧,否則常去山中,也是無趣。”
神容笑笑:“山裡其實很有趣。”
說完也沒提答不答應同行,轉身先行出去了。
何氏對趙扶眉笑道:“瞧見沒,長孫女郎其實也是個愛說趣的人。”
趙扶眉跟著笑了笑,要走時注意到今日在神容跟前伺候的不是之前見過的侍女,也不是那個少年護衛,而是廣源,多看了好幾眼。
何氏看見她眼神,壓低聲:“你也發現了?我先前還奇怪廣源為何對長孫女郎如此盡心,如今才知道緣由了。”
趙扶眉點頭:“嗯,聽說她與山使做過夫妻。”
“正是了。”何氏輕語完,便示意她不要說了。
城中比來時更熱鬧了。
神容的馬暫時騎不得,交給跟隨的護衛牽著。
一隊軍所兵卒照例護送她返城,此時才離去返回山中了。
神容將兜帽又戴上,步行在喧鬧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護衛,還有刺史府的僕從,沒有路人能近身。
神容走慢了點,便聽見了後方何氏的低語:“……我與你義兄都在計劃著了,老軍醫既已走了,你年紀實在拖大了,會盡快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趙扶眉小聲回:“我知道了,多謝義兄義嫂。”
神容隻當沒聽見,左右與她也沒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