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姬無鏡的眼尾輕輕挑起,無聲地笑了。他摸索到顧見骊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說:“顧見骊,你終於承認叔叔盛世美顏,你已欽羨日久。”
顧見骊愣了愣,放在姬無鏡臉上的手在他的臉上擰了一下,換來姬無鏡的輕笑。
顧見骊將要睡著時忽然就不覺得怕了,生也好死也好,順其自然就好。
等她睡熟之後,又做了那個夢,夢見死後到了陰曹地府,那麼多那麼多面目可憎的惡鬼。以往每次做這個夢,她夢裡夢外都會被嚇哭。然而這一回她沒有哭。夢裡,她跟在姬無鏡身邊,在三千黃泉路上走得大搖大擺,所有的小鬼兒呀,都不敢嚇唬她。好不威風。
又過了幾日,顧見骊的病症更加嚴重,一天當中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季夏忍著眼淚熬藥,握住湯匙的手都在發抖。她知道顧見骊定然是想家人的,可是偏偏不得見。難道顧見骊臨終前連家人最後一面都見不得?一想到這個,季夏心裡就難受。
長生進來給太醫們拿飯。他問:“午飯做好了嗎?”
“做好了,都裝進食盒了。”季夏匆忙擦了擦眼淚。
長生提起食盒,沒轉身就走,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勸:“你別擔心了。夫人心善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六郎這不是已經日漸好了起來?夫人定然也能抗過去。”
季夏知長生是好意,勉強扯出笑臉來,順著他的話說:“是,夫人定然是好命的,定然是不會有事的。我這是被鍋裡的熱氣燻了眼睛,不是哭的。”
長生也不揭穿,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長生說的不錯,自從顧見骊染上天花之後,姬星漏的病症倒是有了好兆頭。天花這樣可怕的病,每兩個人得上了,便會有一個送了命。其中小孩子送命的可能性更高。可姬星漏像是有天龍護體一般,神奇地抗了下去。如今還不能確定他一定能逃過這一劫,可照著他眼下的情況,闖過這一關還是有希望的。
雖然如此,姬星漏還是像前些日子那樣安靜地待在房間裡,哪裡也不能去。距離最初染上天花,已經過去了十幾日。除了那天晚上他偷偷跑出去,跑到隔壁看看顧見骊死了沒有,就再沒出過屋子。
到底是小孩子,何況姬星漏平時本來就是皮孩子。縱使全身痒痛難受,也讓他坐不住。姬星漏坐在床上,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兩隻小手仍舊套在套子裡,他握起小拳頭,兩隻小拳頭一下又一下地使勁兒碰撞著,玩。
他手上的套子早就可以摘下來,他不摘。固執地說:“誰給我套上的誰給我摘!”
兩隻小手互相砸疼了,他哼哼唧唧地躺下來,四肢呈現一個“大”字。
無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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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病重的時候,姬無鏡在兩間房間裡兩頭跑,把時間掰成了兩半。可隨著姬星漏的情況好起來,顧見骊的病情重起來,姬無鏡就不怎麼往姬星漏的房間來了。一日也隻過來個三次,看著姬星漏吃了飯就走。
姬星漏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他好懷念前些日子父親坐在床邊陪著他的日子。雖然那時候痛得要死掉了,可卻也是記憶裡父親難得陪他的時候。
“哥哥!哥哥!”姬星瀾奶聲奶氣的聲音從後窗傳來。
姬星漏一下子坐起來,大聲說:“你不要進來!”
“我不進去。”姬星瀾爬上姬星漏房間後窗外的一塊大石頭。她晃蕩著一雙小短腿兒,說:“哥哥,瀾瀾乖乖不會進去的,瀾瀾來陪哥哥說話!”
姬星漏皺起眉。他從床上跳下去,拖了把椅子放在窗前,爬上椅子,推開後窗,往外望去。
姬星瀾彎著眼睛笑得很甜。
她翻開放在腿上的一本書,甜甜地說:“林嬤嬤每天都會教我背書,教了好多哦。哥哥不要怕落下課。我教哥哥!”
她果真開始一句一句地教姬星漏背詩。她以為自己可以背下來的,可是背了兩句就忘了詞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手扒拉著書頁,去找背誦的詩。
姬星瀾功課不算好,往往教著哥哥沒兩句自己又忘了。
姬星漏嘆氣,心想傻妹妹把書丟給他不就行了?可是妹妹的聲音好聽,他愛聽。
第110章
一間不起眼的農家小院裡, 姬巖坐在窗前寫下信件,卷起插入信筒, 綁縛在鴿子腿上, 用力揚臂, 白鴿子帶著消息飛走了。
孫引蘭敲了敲半開的門, 站在門口, 說:“聽說殿下晚上沒吃東西?”
姬巖的目光落在孫引蘭的肚子上,孫引蘭已經懷孕接近五個月了。姬巖望著她鼓起來的小腹,心裡有些不舒服。
在被發配邊界之前,他雖然沒有正妃, 側妃倒是有兩個。姬巖是個風流倜儻的性子,除了側妃, 府上還有幾個女人。他當初離開京城時,那兩個側妃中的一個已有了身孕, 鼓起來的肚子就像孫引蘭現在這般大小。如果那個懷了身孕的側妃還活著,眼下那個孩子也該出生了。可是她死了。他府中的女眷一夜之間全部服毒自盡為他殉情了。
當然,這所謂的殉情不過是想要弄死她們的人為她們找的好聽借口罷了。
姬巖朝孫引蘭招手, 讓她走到他身邊, 一手扶在她後腰, 一手摸著她的肚子。
“他有沒有鬧人?”姬巖問。
孫引蘭搖頭, 說:“沒有,他一直都很乖。”
孫引蘭也覺得自己挺幸運。她之前是見過別人害喜的, 可怕得很, 而她一點害喜的反應都沒有, 除了食量大了些,沒什麼不適應的地方。
孫引蘭的目光從肚子挪到姬巖的身上,仍舊覺得有些不真實。似乎最近半年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噩夢,可偏偏肚子的孩子時時提醒著她,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收起心緒,問:“我去把飯菜給你端過來?”
姬巖嘆了口氣,道:“今天是小五的生辰。”
孫引蘭想了一下才明白姬巖說的是已故的五殿下。孫引蘭自是知道昌帝駕崩守帝登基那一日五殿下死在了宮中,還是謀權篡位這樣的罪名,被亂箭射殺而死。
孫引蘭是見過五殿下的,五殿下和姬巖一母同胞,他年紀小一些,平日裡很愛笑,因為小時候身子骨不太好,宮裡有些嬌養著的意思,便把他養成了良善天真的品性,和其他幾個為了皇權爭鬥的皇兄不太一樣。
他的死自然不是因為謀權篡位。可是成王敗寇,姬巖輸了,他又是姬巖的同胞皇弟,自然……
孫引蘭溫聲勸著:“殿下想開一些。五殿下九泉之下有靈,定然希望殿下可以好好的。”
“手足一場,小五又沒爭權之心。姬嵐這是何必?”
姬巖眉頭緊鎖,不由想起皇兄——前太子姬崇。其實他也做過殘殺手足的事情,四年前姬崇正是死在了他的手中。彼時他氣血方剛,驕傲地認為自己做得對,如今再細想似乎不過是做了別人的棋子。
但凡涉及到姬嵐的話題,孫引蘭總是閉口不言。她差一點就要嫁給姬嵐,總是要避嫌的。
而她的沉默,讓姬巖誤會了。姬巖看著她,略帶著嘲意地笑了笑,道:“引蘭,不管你相不相信,的確是有人對我下了蠱,元宵宴那日我才會那樣對你。”
孫引蘭說:“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為人的。”
姬巖眼裡嘲諷的意味越來越濃,道:“那時候查出來是老四幹的,我便信了。可如今老四在哪裡?又是誰坐在龍椅上?”
孫引蘭不可思議地抬眼望向姬巖,眼中充滿著震驚。
“你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可絲毫不顧慮你的清白你的未來,甚至是你的性命,不過拿你做棋子罷了。”
姬巖的話一字一字如針扎在她心上,姬嵐儒雅淺笑的眉目浮現眼前,孫引蘭狼狽後退,險些站不穩。
姬巖扶住她,他起身,扶著孫引蘭坐下,面無表情地說:“好好安胎。”
瞧著孫引蘭臉色蒼白的樣子,姬巖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他是最受不了女人受委屈的,何況還是他的女人。他將手搭在孫引蘭的肩上,輕輕拍了拍,道:“別再想著他,孤日後取來他的人頭給你出氣。”
此時的姬嵐正停在後花園,遙遙看著遠處和幾個小宮女們一起玩捉迷藏的孫引竹。姬嵐眼中的嫌惡一閃而過,又迅速藏起來。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細微的眼神變化也是少有。
他曾勸過自己小皇後才十五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看著她家族的支持上,應當容忍一些。可是他總是忍不住想起與孫引竹同歲的顧見骊,想起顧見骊冷靜沉著出謀劃策的樣子。那個樣子的顧見骊,是姬嵐不曾見過的風華。
孩子氣的孫引竹怎麼跟顧見骊比?不,她連她姐姐孫引蘭都比不上。一想到大婚那日孫引竹居然嚇得尿褲子,姬嵐胃口倒盡。
姬嵐不再看孫引竹,快步往前殿走去,前殿中有幾位大臣正等著他商討天花的事情。人言可畏、民心可畏,他要面對的也不僅僅是疫情。如今的永安城完全封鎖,進不來出不去,那些流言亦傳不出去。可姬嵐知道,隻有快速終結這場天花,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否則隻憑強硬的手段擋不了多久。幸好太醫院已研制出疫痘,可疫痘就算成功了也隻能是預防,對於已經染上天花的病人來說是無用的。
在花花草草間歡快地笑著跑著的孫引竹偷偷掃了一眼,見姬嵐的身影走遠了,她才松了口氣。臉上的孩子氣稍微淡了些,說:“不玩了,回去了。”
她剛走了沒兩步,看見陳河一身青衣緩步走過紅牆,那隻雪白的小貓趴在他的肩上慵懶地伸出舌頭舔胡子。
孫引竹立刻又扯出孩子氣的天真笑臉來。
又過了兩日,京中爆出的因天花死亡的人數還在猛增。作為比較早被發現傳染天花的廣平伯府,染病的人數也在增加。半個月,主子和奴才加起來死去近十人。
姬星漏身上的疱疹開始結痂。結痂的時候是痒得最難挨的時候。手上的套子也阻不了他亂撓亂蹭。
不過好在他的身體竟真的慢慢好轉。天花這種毒,來勢洶洶,染上了也就等於聽天由命。
大多數人在出了紅疹三五日就會死去,越往後熬,死狀越悽慘,當然也會生機越大。若是自出了疹子起,熬上了半個月還有一口氣,基本是老天爺施舍了一條命。
姬星漏和顧見骊從出了疹子起,算了算日子,眼下剛好卡在半個月左右的關卡。
姬星漏本來在木板床上使勁兒蹭著後背,聽見姬無鏡推門進來,他立刻不敢再亂動了。
姬無鏡拿了飯菜給他。姬星漏連手上的套子也不摘,隔著布套子,用手捏著勺子大口吃飯。
姬無鏡等他吃完,看一眼他的手,說:“不要亂抓,記著了?”
姬星漏很乖地連連點頭。他兩隻布套子裡的小手不安分地互相撞著玩兒,抬起眼睛問姬無鏡:“她有沒有不聽話亂抓?”
姬無鏡收拾東西的動作一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丟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轉身出去了。
若是以前,姬星漏少不得因為爹爹冷梆梆的態度不開心。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爹爹可是抱過他的,從山裡一路抱回來哩!想想就開心!就連妹妹也隻是坐過爹爹的腿,還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哩!
姬星漏剛想起姬星瀾,姬星瀾就在後窗奶聲奶氣喊:“哥哥!哥哥!”
姬星漏趕緊跳下床,動作麻利地爬上窗前椅子,一屁股坐在窗臺上,將窗戶開了一條小縫兒。
他現在臉上的疱疹正結痂,難看死了,不想被妹妹看見。
“哥哥!哥哥!我拿了花花給你!”姬星瀾把一捧小花放在窗臺上,知道不能離哥哥太近,向後跑去,爬上了大石頭。
姬星漏從窗縫瞥了一眼,嫌棄小野花難看得很,還是將兩隻套著布套子的手伸出去,費勁地夾起花花拿進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把花瓶裡精致的插花扯出來扔了一地,然後把妹妹隨手摘的野花小心翼翼插_進花瓶裡。
窗外,姬星瀾捧著一本書又開始搖頭晃腦地給哥哥講今天的功課了。
姬無鏡回顧見骊的房間,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快步走進去,看見一個手掌大小的銅鏡落在地上,應當是從床榻上的顧見骊手中落下來的。姬無鏡看一眼床頭小幾上沒有被動過的午膳,收回視線。
厚重的床幔放下來,遮了床榻,連裡面的顧見骊一並遮住了。在顧見骊的堅持下,如今姬無鏡晚上已不與顧見骊睡在一張床上。
天氣日漸轉熱,姬無鏡推開了後窗,讓風吹進來。清風帶來些清新涼爽,也帶來了姬星瀾甜軟誦讀的聲音。
姬無鏡走到床前,掀開床幔搭在一側的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