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但她沒有流血,也沒有立刻倒下。那些洞裏隱隱透出綠光來。
突如其來的狂風將青青迎面掀翻在地,旁邊柴堆也被刮倒,乒鈴乓啷砸了她一頭一臉。她扒開身上的柴禾稻草爬起身,隻看到一團塵霧風勢挾裹而成的綠雲,雲中隱隱似有一隻巨大振翅的蜻蜓,騰空往西邊飛去。
夜修羅放下遮面擋風的衣袖,邪魅一笑:“沒想到還有這意外收穫。”他無暇再理會一邊的青青,追著綠雲折身向西。
獨輪車也被風力刮翻,燕燕的丈夫抱著兩個孩子坐在滿地酒壇碎片中,呆若木雞。餘風吹動路中兩片薄薄的畫皮,一張畫著綠衣的燕燕,另一張小小的,紅襖翹辮,撥浪鼓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中間。
香香從店鋪裏趕出來,看到這情景便什麼都明白了。她先將地上的碎瓷片踢開,把兩個孩子抱起來,轉頭去看旁邊被柴堆砸到的青青。青青額頭上叫木柴砸淤了一塊,香香正要扶她,她卻一骨碌爬起來,朝夜修羅離開那條街也追過去。
那是宋員外家的方向。
青青追到宋員外家大門口,來赴宴的修仙者已經聞訊趕來,將那團綠雲攔在門口。綠雲中的蟲怪通體青碧,肋生四翅,體型比上次假冒宋小姐的黑蟲怪還小些——那是假冒宋小姐的妖怪麼?還是,它就是宋小姐?
就像這隻長得有點像蜻蜓的綠蟲怪,背上還馱著一隻與它一模一樣、縮小版的小綠蟲,頭上一對沖天辮似的黑色觸角,它們是妖怪,還是燕燕母子?
修仙者們對付這種級別的妖怪已經非常熟練了,雪中蓮下指令道:“先別碰那隻小的,那是它的孩子,打死了大的會狂暴。”
但那麼嬌嫩的小蟲妖,有人稍稍手一抖錯打到了它,它就輕易被削成三截,從母親背上輕飄飄地掉了下來。
大綠蟲怪仰天發出一陣尖銳的囂叫悲鳴,它自己也已身負重傷、殘缺不全,但還是用剩餘的爪子兜起那三截小蟲屍,翻滾掙扎撲進宋員外家的院子。宋家剛剛搭起準備動工的腳手架連帶院牆大門都被它撞得七零八落。
修仙者們追進宋家,一直追到上次殺宋小姐的花園。宋員外和兩名家丁似是被擄作了人質,並排站在園中,綠蟲妖則隱於後方茂密的荼蘼花叢中。
宋員外擋在妖怪和修仙者中間,手腳微微發抖,視死如歸地閉上了眼睛。
雪中蓮豈會被這種要脅束縛手腳,一招揮灑出去,劍氣如開扇一般射向面前花園各處角落,不管蟲怪躲在哪兒都逃不開。
夜修羅卻仿佛忽然領會到了什麼,急聲喊道:“別傷到其他人!”
話音趕不上劍氣的速度。擋在綠蟲怪面前的宋員外和兩名家僕齊齊被劍氣穿透,一個也未能倖免。
Advertisement
但與燕燕一樣,他們既沒有流血,也沒有倒下,而是從那被刺穿劃破的傷口裏,透出各式的亮光來。
宋員外的腦袋倒向一邊,歪成一個畸形的角度,四肢抽搐,就像當初被雪中蓮一劍貫穿胸口的宋小姐一樣。
“你們……殺了我的孩兒……”他的嗓子裏嘶嘶作響,說出的話像是人聲,又像是妖物蟲鳴,扭曲的表情裏甚至帶了一絲解脫,“今天……終於可以報仇……”
他和自己的女兒一樣破開外層的畫皮,露出漆黑又五彩斑斕的真身。家僕體內蟄伏的妖怪也紛紛從軀殼中爬出,連同之前的綠蟲怪,四隻蟲妖團團圍住園中的九名修仙者。
“叫你別傷到其他人!”夜修羅氣急敗壞地罵道,“鎮上潛伏的妖怪根本不止宋小姐一個,酒鋪老闆娘是妖怪,宋員外是妖怪,他一家老小也都是妖怪,說不定這一鎮子的人全都是!隻要你傷到它外層皮囊,妖怪就會現形!”
雪中蓮並無懼色,冷笑道:“不就是四隻尋常妖怪,又不是沒殺過,一起上又如何?”
他這次用了十成勁力,劍氣如扇,將面前離他最近的幾隻蟲怪切翅斷足逼退,正面隻剩半截的院牆也被劍氣波及,轟然倒塌。
但他很快也笑不出來了。坍塌的院牆那頭,聚著今日宋員外宴請的賓客親朋、僱工夥計,足有上百人。這扇形的劍氣平射出去,頃刻又傷了兩三人,那些人果不其然也都是披著畫皮的妖怪,脫出軀殼加入戰局。
一次打一兩隻妖怪,輕而易舉;三四隻,勉勉強強;六七隻,就有些捉襟見肘難以招架了,何況還不敢用厲害的大範圍招式,萬一不小心再傷到其他人,妖怪隻會越來越多。
夜修羅高聲道:“聽我號令,先解決這隻綠的,它快死了!別碰旁邊的人!”
雪中蓮狼狽地揮劍蕩開宋員外一隻利爪,正要凝氣出招反擊,瞧見它背後站著兩名宋府忠僕,面色兇狠決絕,就等著以肉身接他的劍氣,隻好硬生生收回來,以劍招抵擋。這隻大黑蟲瞅準了他是殺自己女兒的罪魁禍首,盯著他不要命地追擊。
夜修羅罵他:“你聽不聽得懂人話?一隻一隻打!”
雪中蓮也全然沒了風度,惱怒道:“那其他的怎麼辦,硬抗嗎?隊裏又沒有醫仙救治,你怎麼不去挨揍?”
素來隻有他命令別人,何曾被人呼來喝去支使過,但還得忍氣吞聲先度過眼下的危機再說。他一邊應對妖怪一邊觀察周圍混亂的人群,忽然瞧見唐浥逆著人流在四下找人,想起那日執法長老的話,腦中靈光一現,幾下閃躲騰挪避開妖怪,趨近唐浥喊道:“唐前輩!”
黑蟲怪對雪中蓮窮追不捨,他一邊拆招防禦一邊向唐浥求救:“前輩也曾經是我蓮華舊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同門後輩命喪於此,也不肯施以援手?”
唐浥正急著找青青,哪有心思理他,舉起手腕說:“託你的福,我現在能用的招式比你還少。”
雪中蓮道:“我知道這點禁制對前輩來說根本不足掛齒。”
“然後讓我永久被封?”
“隻要我們不說,靡香鎮之外的人誰會知道呢?”
唐浥轉頭向另一邊張望,準備離開此地去別處尋找。
雪中蓮咬牙道:“如果我們這些人都死在這裏,全軍覆沒,對前輩也沒有好處吧?”
唐浥聞言回頭,正看到雪中蓮舉劍格擋住黑蟲怪兩隻利爪,單手再抵住一隻,但黑蟲怪有六隻爪子,最長的那隻繞到後方,欲襲他門戶大開的後背。
唐浥哪能真的看著他死,身形未動,長刀上的粗布條已先行出擊,靈蛇般遊走於黑蟲怪爪縫之間,替雪中蓮擋下襲擊。
雪中蓮暫時脫困,了然一笑:“我就知道前輩俠義心善,不會見死不救。”
唐浥心知他故意賣的苦肉計,但也無可奈何。
這廂剛救下他,那邊蘇筱落又尖叫出聲。蘇筱落的武器是鳳首箜篌,門派專修內功,以音律攜法術攻擊,幾乎沒有招式能隻殺妖怪而不波及路人,比馭使劍氣的蓮華弟子更難施展,隻能用隨身的一把小匕首禦敵,被妖怪迎面擊倒在地,一慌亂便下意識地祭出箜篌反擊。這音律擴散出去雖不厲害,殺傷面卻極廣,在場幾十號人可能都會被她內勁所傷,那場面就不可收拾了。
唐浥當機立斷,十指翻飛,一道結界氣牆從花園坍塌的院牆地基處橫空而起,收束成罩,將整個宋府花園籠罩其中。花園裏修仙者與妖怪打鬥而起的風沙、毒霧、兵器相接之聲,都被這無形的罩子隔絕於內。
雪中蓮沒想到他還有這等本事,驚訝之餘,朝天上淩空試放了一道劍氣,撞到無形結界後似乎反彈了一下,隨即消弭於無形。
唐浥用傳音入密對他說:“一刻鐘為限,儘量減少傷亡。”說罷掉頭繼續去找人。
雪中蓮再無顧忌,方才所有束縛憋屈怨憤盡數化作淩厲劍氣,氣罩內劍如雨下。
六隻蟲妖雖然有點難打,但沒有了招式限制,隻是時間問題罷了。甚至妖怪多還更利於蓮華弟子施展,漸漸的夜修羅就不吱聲了。總要讓他知道,究竟誰才是隊裏的武力擔當,修仙界終究還是靠實力說話的。
宋家其他僕婢和友人看著情勢不對,有的偷偷跑了,剩下的也遠遠退開觀望。最後隻剩一個人,堅持不懈地從外面捶打那透明的結界罩子:“放我進去!你們殺了我!殺了我呀!”
結界內聲息漸止,眾人坐下吐納調息,這敲擊的咚咚聲就格外明顯。
夜修羅扇了扇面前殘餘的毒霧往聲源望去,一個布衣短打的年輕男人,與鎮上其他人相比並無特別之處。他細思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酒鋪老闆呀。”
燕燕的丈夫奮起一拳捶下去,那透明結界到了時限自行消亡,他用力過猛一個趔趄摔進花園中,滾了兩圈,正滾到一截被削斷的蟲爪尖刺旁。
淺綠色的,似春日新發的嫩秧,正是燕燕最愛穿的顏色。
他撿起那截尖刺,對著夜修羅沖過去:“還我妻兒命來!”
夜修羅輕輕巧巧地避過。他身法靈巧,燕燕丈夫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他一邊輕鬆戲耍,一邊對其他修仙者示範:“看出來了嗎?隻要我們不主動用仙術攻擊,他們就沒法掙脫皮囊的限制現出原形,也沒有攻擊力。”
燕燕丈夫怒吼:“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他主動往夜修羅兵器上撞,自然也無法得逞。怒極恨極,又無能為力,他絕望地將那截尖刺往自己身上刺,卻隻能刺出尋常的流血傷口,無濟於事。
“所以,這副人皮不是妖怪的偽裝,”夜修羅總結道,“而是它們的封印。”
雪中蓮站起身,往花園週邊觀伺探的剩餘人群掃了一眼,那些人被他看得又後退了一些。
“隻要拉過來一個一個慢慢殺,總能殺完的。是有點麻煩,但妖王嘛,不會那麼輕易現身,總要先把小嘍啰清理乾淨,最後才壓軸出場。”
夜修羅說完,看著燕燕丈夫嘖嘖搖頭:“真是可憐哪。既然都要殺,那就從你開始,遂了你的心願吧。”
他手中摺扇突然生出利刃盈尺,燕燕丈夫徑直撞上來,被當胸刺穿。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心口的洞終於不再流血,而是透出他滿心期望的光束,那張紙皮畫就的臉在裂開的前一瞬,居然露出一絲欣慰滿足的笑容。
方圓十餘丈內別無他人,修仙者施展招式無須顧忌,合力對付這樣一隻尋常的小妖怪,三下五除二就輕鬆解決了。
其他人早被先前那句“拉過來一個一個慢慢殺”嚇跑了,還有反應慢跑得晚的,那廂燕燕丈夫還剩最後一絲血皮尚未倒下,夜修羅鬼魅般的身影已經飄出去,扣住離得最近的一個捉回來,無縫銜接。
其實場面算不上血腥,畢竟妖怪流出的汁液都是青翠碧綠的,流淌在鋪滿荼蘼花瓣的園子裏,甚至有幾分清豔淒美的況味。
不知抓到第幾隻,街上已經不見人影了。夜修羅從宋府塌掉的屋樑廢墟下挖出被壓扁但依舊活著的張二娘,舉扇正要動手,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斥:“住手。”
身著曳地茜紗長裙的香香,香氣襲人,自煙霧繚繞處款款而來。
“你們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嗎?”她從霧氣中現身,雙瞳已化作赤紅,“放了她。”
夜修羅一鬆手,紙片似的張二娘瞬間鑽進廢墟縫隙裏溜不見了。
“果然是你啊。”他恍然大悟道,“這些小妖一招下去封印就破了現出原形,上次明明也殺過你,你卻一點事都沒有。妖王的封印,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第14章
◎它確實是一隻厲害的妖怪◎
綠蟲怪飛到宋府門口時,唐浥剛把豆腐交給張二娘,她又磨磨唧唧扣著錢不給,想支使他去跑腿辦雜事。看到那團綠雲和修仙者的刀光劍影打在一起,張二娘哧溜一下縮成一個薄片鑽進了旁邊牆根縫隙。
唐浥立即趕回香藥鋪去找青青,香香一手抱一個孩子找地方安頓,說青青追著孩子娘和夜修羅去宋府了,大約跟他走岔了路;他又找回宋府去,人群裏亂糟糟地找了一大圈都沒找到她的身影。
理智告訴自己,她當然不會有事,但心裏還是控制不住焦急,忙亂搜尋的腳步停不下來。就像剛到靡香鎮時,第一眼看見她,明知雪中蓮的劍氣對她構不成威脅,還是會忍不住出手替她擋下來;夜修羅自作聰明的偷襲,並不能對她造成實質性損害,但要他眼看著她受欺受傷,那便不行。
他把宋府方圓百丈之內都找遍了,一直找到燕燕酒鋪附近,卻看見她從北面家裏方向慢慢地走過來。
空曠的街道上隻有她一個人,她走得很慢,腳步也磕磕絆絆抬不高似的,兩隻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起風了,從宋家方向吹來的風,帶著茜色的薄霧,像香香裙擺的顏色。空氣中零散又刺鼻的香氣,許多種混雜在一起,仿佛也在香香店裏聞到過。
青青吸了吸鼻子,發現自己已經不會被這種香霧毒倒眩暈了。香香從來不會害她,隻會幫她、照顧她、護著她。
唐浥跑過來抓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去哪裡了?不是說好留在香香身邊等我去找你嗎?”
她的語氣也是平平的:“我剛剛回家了。”
“你回……”他剛說了兩個字,倏然明白過來。她在戰況混亂的宋府,怎麼就突然回到鎮子最北邊家裏了,現在又從家裏過來,必然隻有一個原因。
“唐浥,”青青抬頭看他,“我聽見他們說的話了。”
明明她回家了並不在場,明明離得那麼遠,她卻句句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