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姜稚衣給她一個贊賞的眼神,望著簇擁在講壇那頭的眾人,過了會兒,看見元策從人群裡走了回來。
籤子抽得差不多了,滿堂的人交頭接耳,彼此對著籤號,問著誰是一號,誰是二號。
等前排眾人湊對湊得差不多,陸續帶上各人的樂器結伴走出學堂去尋清淨之地,姜稚衣看了眼右手邊的元策,清清嗓子,狀似隨意地道:“誰是九號?”
正篤定等著回應,前座忽然響起一句——“我是。”
姜稚衣看著轉過頭來的裴子宋一愣:“我說的是九。”
裴子宋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籤條,將籤號那面轉給她看。
赫然就是一個“玖”字。
姜稚衣飛快轉頭看向右側,恰見元策拿著籤條獨自往外走去。
“阿——沈元策!”姜稚衣脫口而出喊住了人。
裴子宋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元策站定的背影:“若姜小公子心中已有想要合奏的人選,我可與他交換籤條。”
姜稚衣看了眼裴子宋,正猶豫,那頭元策背著身說了句“不必”,頭也不回地出了學堂。
幽靜的長廊裡,谷雨默不作聲跟在姜稚衣和裴子宋身後,嗅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是沈少將軍抽籤時沒做成手腳,又不想暴露與郡主的關系,所以才不和裴公子交換籤條嗎?
可沈少將軍說的那句“不必”分明一樣會叫裴公子看出端倪,既然這籤換與不換都是同樣結果,沈少將軍為何要將郡主推給裴公子?
再回想郡主方才的三張字條,那前兩張沈少將軍究竟是真沒看到,還是裝沒看到……似乎也可疑了起來。
她都能想到的不對勁,郡主肯定也想到了,谷雨望著連背影都很不高興的郡主,心底隱隱有些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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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郡主若不想上這堂課了,要不咱們回去休息吧?”
裴子宋聞言停下腳步,看向姜稚衣:“姜小公子如果累了,裴某一人也可……”
“誰說我不想?我想得很!”姜稚衣繃著臉冷哼了聲,“方才不過是看那沈元策拿了樣我沒見過的樂器,想問他要來玩玩,誰知他這般小氣……我又不是沒帶樂器,那先生不是說了嗎,世間任意兩種樂器都可碰撞出千變萬化的音律之美,哪裡就非他的不可了!”
裴子宋回想著,似乎並未看見元策帶任何樂器,不過仍是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裴某知道有個能坐的僻靜處,姜小公子隨我來吧。”
“好。”姜稚衣一揚下巴,跟裴子宋朝前走去。
走過拐角,不意一眼看見一片熟悉的竹林和一座八角涼亭。
是那日她當著裴雪青的面拉走元策,後來為他包扎傷手的地方。
見姜稚衣忽然停住,裴子宋回頭看來:“怎麼了?”
“……無事,”姜稚衣靴尖一抬,先一步走進涼亭,“確實是個演奏的好地方。”
一旁竹林深處有人聽見動靜,走出來一看:“是子宋兄與姜小公子。”
裴子宋朝來人作了一揖:“文澤兄怎一人在此?”
“我抽到與沈小將軍一組,但他人不見了,我便落了單……我、我實則仰慕姜小公子的——”對面人往八角涼亭看了一眼,看見姜稚衣帶的樂器是埙,“埙藝已久,若子宋兄願意,不知可否將你的籤條相讓與我?”
想起方才學堂裡的事,裴子宋這回沒有詢問姜稚衣,直言道:“既抽到同組便是緣分,緣分並非物件,哪裡有讓來讓去的道理呢?”
姜稚衣眼睫一顫,坐在涼亭中抿了抿唇。
“文澤兄要不還是再去找找沈小將軍吧。”裴子宋又朝人作了一揖,這次是送客的意思了。
對面人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告了辭,離開了竹林。
裴子宋走進涼亭,將手中那把七弦琴擱在石桌上,看向情緒不高的姜稚衣:“說起來,方才我就想問了,姜小公子怎會帶埙來?”
比起風靡於文人雅士、窈窕淑女之間的琴,這埙吹奏起來音色悲悽哀婉,不太像一個貴女會特意去學的樂器。
姜稚衣隨意答:“家母從前喜歡吹埙,我也跟著學過一二,彈琴手多痛,我受不得那個。”
“原是如此。”裴子宋一笑,在石凳上坐下,“那姜小公子便吹埙,這痛手的事就交給我好了。”
姜稚衣一抬眼,耳邊恍惚飄過幾日之前,校場箭靶前的兩道聲音——
“……就沒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辦法嗎?”
“那我痛,行了嗎?”
姜稚衣眼色微微一黯,出神片刻過後,坐到裴子宋對面,讓谷雨為兩人翻開樂譜,雙手執起埙:“開始吧,這合奏,我要拿第一。”
“好。”
婉轉的埙聲和著琴聲悠悠飄蕩開去,飄出八角涼亭,一路綿綿不絕地飄向遠方。
遠處高樹上,一身玄衣的少年曲了條腿坐在樹梢頭,靜靜望著涼亭那頭琴瑟和鳴的兩人。
看日光投落時,兩人眼底也會閃爍起光芒。
風揚起時,兩人翩飛的衣袂也會彼此靠近纏繞。
這日光,這風,對誰都沒有不同。
元策將指間那片薄薄的樹葉橫放著壓進嘴裡,輕吹起樂聲來。
這便是他唯一會吹奏的樂器。
是他日復一日穿梭在刀光劍影之中的那些年裡,偶爾偷得片刻喘息,坐在樹枝頭上唯一的樂趣。
遠處的埙聲和琴聲忽然一停,像是兩人合奏出了差錯,那道清泉般的女聲叮叮咚咚響起,不知在數落著對面人什麼。
果然如她所說,有她在,肯定是熱熱鬧鬧的。
她既在哪裡都可有她的熱鬧,他便也無甚可替兄長不放心。
至於他自己……
他要走的路太窄,本就容不下她如此聒噪的同行。
第31章
一上午過去, 先生考校各組成績,聽到姜稚衣和裴子宋這裡時大贊“如聽仙樂耳暫明”,誇兩人之默契如“山鳴谷應, 風起水湧”, 好一個珠聯璧合。
埙與琴的合奏本是少聞,這埙哀婉的音色又恰與先生所譜“俞伯牙悼鍾子期”的曲子意境相合, 如此一來, 姜稚衣和裴子宋便當之無愧得了個第一。
一群世家公子拍馬屁的拍馬屁, 眼饞的眼饞,道裴子宋真是八輩子修來的運氣, 居然得了與郡主同奏的機會, 看先生眯縫著眼笑成那樣兒,都差直說兩人郎才女貌,可堪為配了。
郡主進書院這事本就古怪, 這陣子一直有人猜測郡主其實是來相看郎婿的,所以大家一個個起早貪黑, 日日不落地到課,想著說不準這運氣便落在了自己頭上。
如今一看, 要說這書院裡誰能入郡主的眼, 果真也就隻有裴子宋了——出身相府, 年少登科卻無心利祿放棄仕途, 來了這書院也不恃才傲物,待人和善又處世低調, 瞧著確實挺合郡主脾氣。
晌午,一群人在坐席上頭碰頭論著這事,有人突然嘶了一聲:“該不會郡主本就是衝著裴子宋來的吧?不然這麼多人,今日怎麼就剛好抽中了才學人品最優的那一個?”
有人緊接著回憶道:“你這一說, 我想起來了,抽籤的時候裴子宋好像本來不是抽這一根,是沈元策晃了把籤筒……”
“……你意思是郡主想和裴子宋一組,沈元策幫了她一把?那沈元策和郡主是能這麼幫忙的關系嗎?”
“就是,那怎麼可能!你沒見最近沈元策出風頭的時候郡主都在不爽嗎……”一群人說著說著打消了這個猜想。
這聽起來確實是一個不可能的猜想,如果姜稚衣和他們一樣不知內情的話。
一門之隔外,姜稚衣站在門邊,眼睫顫動著深吸一口氣,默了默,冷下臉掉頭招呼谷雨:“不讀了,回府。”
數九寒冬,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三九天,天崇書院的公子們清早越發起不來身,發現郡主連著幾日沒在書院出現,到課的人更是稀稀拉拉少了下去。
這日午後天晴,勝業坊公主府暖閣內,寶嘉瞧著懶懶倚在美人榻上的人,稀奇道:“今兒晌午在我那酒樓碰上幾位公子,問我近日可曾見過你,你怎的不去書院了……我還說這天寒地凍的,咱們小永盈哪裡舍得叫風吹著她的臉,我可沒機會見,誰知剛一說完,你就跑我這兒來了。”
姜稚衣握了卷闲書,有一眼沒一眼瞧著,張口咬住谷雨遞到她嘴邊的果脯,慢悠悠嚼著咽下,又潤了口清茶:“他們倒是膽大,逃課逃到公主的酒樓來了。”
“那倒不是,聽他們說,今兒好似是書院的旬假日。”
姜稚衣執卷的手一頓,在寶嘉遞來疑問眼色的時候,垂下頭哦了一聲。
寶嘉覷覷她突然拉垮的臉:“這大冷天的,你能從你那金屋移駕出來,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碰上什麼事了,說吧。”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姜稚衣清清嗓子,擱下書卷,從榻上直起些身來,“是這樣的,阿姊,我有一位閨中姊妹——”
“嗯?”寶嘉眨眨眼,“除了我,這長安城還有人當得起你的閨中姊妹?”
姜稚衣輕咳一聲:“我新交的。”
“哦,”寶嘉輕輕一甩紗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所以是你這閨中姊妹碰上了什麼事?”
“對,起因是,她有一位暗中來往三載之久的情郎——”
“噗嗤”一聲,寶嘉一口茶嗆進喉嚨,掩著嘴咳嗽起來,侍候在旁的翠眉連忙去拍她的背給她順氣。
姜稚衣住了嘴看她。
“無事,”寶嘉咳過一陣,拿帕子掖掖唇角,“就是都三年了,比我想得久了些。”
“……因某些不得已的緣由,他們二人分隔兩地許久,近來才重逢,實則真正來往的日子倒也不算太多。”
寶嘉似是壓住了驚,點點頭:“那久別重逢,應是人間喜事,這是怎的了?”
“原是喜事來著,可前幾日,那情郎也不知怎的,突然便不怎麼情願搭理我那姊妹了,不光如此,那日有一樁事,我那姊妹本想與他一道做,他卻故意將這機會給了別的公子……”
“這可是有些過分了!”
姜稚衣嘆了口氣:“是啊,雖說隻是一件極小的事,可以小見大,不就等同將她這個人推給了旁的男子嗎?我那姊妹一句話沒留便走了,本想著她生氣了,那情郎過後總該來解釋解釋,偏是沒有,我那姊妹這回也賭上了氣,不願再主動去找他,這便一連過了好幾日……”
寶嘉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為這事才不去書院了呀?”
“可不是嗎?你說今日他們旬假,他闲著都不來……”姜稚衣話說一半,被谷雨扯了一把衣袖,閉上嘴一看,寶嘉和翠眉笑著對視了一眼。
一陣臉熱上湧,姜稚衣兩條腿一晃下了榻,趿上鞋就走:“算了算了,不同你們說了,沒勁兒死了,我回府去了!”
“哎,別呀別呀!”寶嘉快快起身攔下了人,“上回酒樓開張那日聽你大表哥說起你與沈元策,我便猜到是空穴不來風了,我還沒怪你有了情郎三年多都不與我說,你倒先氣急敗壞上了?”
姜稚衣回過頭撇撇嘴:“我也猜阿姊肯定猜到了,這不是不知如何開口說這種事,才無中生有一番,阿姊看破不說破就是了,何必戳穿我!”
“好好,小祖宗,都是阿姊的錯,”寶嘉朝一旁招招手,翠眉連忙遞上一盞茶,“來,喝口茶消消氣,別急著走,不就是個情郎嘛,世間情郎千千萬,沒了咱就挨個換,阿姊今日拿多年‘珍藏’招待你,咱好好快活快活!”
萬家燈火時,公主府一片燈紅酒綠,笙歌繚繞。
琉璃瓦下,開闊的暖閣被地龍燒得溫暖如春,上首高臺擺滿美馔佳餚,瓊漿玉液。姜稚衣倚著憑幾,手執一隻小巧的白玉荷葉杯,眼神痴迷地望著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