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他眯縫著眼站在那裡,有氣無力“嗯”了一聲。
元賜嫻便繼續彎著腰給他搗鼓,完了怎麼瞧怎麼奇怪,但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裡不對勁,就猶猶豫豫說了句“好了”,直到陸時卿遊魂一樣洗漱完畢出了門,才猛一拍腦袋。
她忘記問,到底是正數第三顆還是倒數第三顆了。
她當下命曹暗去追陸時卿,想叫他趕緊察看確認,卻不料趙述的車技大有精進,這一追連個尾巴也沒瞧見,於是當天午後,陸侍郎上朝反扣金玉帶的事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元賜嫻忐忑地等著陸時卿黑著臉回來罵她,待到黃昏,卻看他一臉神清氣爽,甚至連扣錯的腰帶都沒改回來。翌日再出門一瞧,隻見街頭巷尾男女老少,十之四五都使了這種反扣之法來縛腰帶,美其名曰:流行。
“……”這個世界對長得好看的人,真是太寬容了啊。
可惜聖人寬容完寵臣的失儀之行,卻沒再寬容別人。沒過幾日,兩件大案的驚天逆轉便炸開了整個朝堂。
一件是已然事起十數日的蔡禾案。證據確鑿之下,蔡禾的罪行原是板上釘釘,然而眾人始料未及的是,此前揭發他的刑部侍中卻在這關頭被曝出醜事來,說是在私宅暗藏了來路不明的數萬貫銀錢與十數名美姬。
這好財好色本非稀奇事,稀奇就稀奇在來路不明。“敏銳”的聖人當即命朝中監察御史著手安排查證,一路順藤摸瓜之後,竟“發現”這些東西都是出自大理寺少卿之手。
蔡禾這大理寺卿因受賄錯判罪被收押時,下頭的少卿卻給了揭發他的刑部侍中一頓好處,這事怎麼瞧怎麼奇怪,怎麼瞧怎麼貓膩重重。
“目光如炬”的聖人便命人深入查探下去,緊接著又“順利”找到了倆人溝通的密信。以此證明,是大理寺少卿先前擢升不成,被蔡禾越級上位,因此心生不滿,意圖栽贓陷害,拉他下馬。
蔡禾的冤屈得了洗刷,卻因接連受了十數日的刑法形骸消減,被人帶上宣政殿時已然瘦骨稜稜,滿身淤痕。朝堂之上霎時群情激蕩。
當然,並不是沒人看見整個翻案過程中的漏洞與疑點。隻是他們也一樣瞧出來了,這事的根本是聖人想要一手遮天。在這吃人的地方,真相永遠沒有強權與大勢重要,有點眼力見的,自然都選擇了閉嘴裝傻。
於是,滿朝便都是懇請聖人嚴懲大理寺少卿與刑部侍中的鏗鏘之聲,哪怕誰心底有怨憤,也都記在徽寧帝的頭上,陸時卿這設局人卻從頭到尾身處局外,微笑旁觀。
元賜嫻得知此事後,也隻有嘆他一句老奸巨猾。
不過老奸巨猾的是她丈夫,所以,這是個褒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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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第二件就是震動朝野的曲江案。兩名皇子一道在曲江邊遇刺,正當眾人疑心誰人如此膽大包天之時,京兆府內傳出消息,稱已將嫌犯順利拿下,現正嚴刑盤問,想來不日便可破獲真兇。
消息一出,二皇子不免陣腳稍亂,派了親信前去查證此事,不料這消息就是個引誘他自投羅網的圈套——京兆府根本沒抓到什麼嫌犯,倒是現在,揪住了他那個行蹤詭秘的親信。
鄭濟有把握親信絕不可能出賣他,卻奈何不得老皇帝已然對他失望至極,隻要結果是對的,根本不在乎過程如何,直接命人草擬了一份供詞,逼著那人畫押了事。
二皇子賊喊捉賊的事很快傳遍了朝堂上下。聖人震怒,當眾把一隻玉筆枕砸在了兒子的腦袋上,結結實實砸了他一個大包,管他是跪是爬,言辭間是如何痛徹心扉,誠意悔過,一概不再多聽,憤恨甩了袖走人。
世間冷暖,遇難方知。
這種時候,同情老六是大勢所趨,人人都不妨說上一句借以表態,可二皇子黨卻是誰也不敢輕易拋頭露面,替鄭濟求情。平王黨不便往裡插一腳,也隻有靜候觀望。
不過老皇帝這次是當真下了決心,也沒給眾人猜測太久,不過幾日便下了一道聖旨,稱二皇子心術不正,多年來數度挑起內爭,令兄弟阋牆,手足離心,亂大周社稷,毀朝堂安寧,現剝奪其一切職權,貶黜其至孤懸海外的南方邊陲之境崖州思過,不正其心不得返京。
大周皇室的奪嫡之爭已經延續了數年,老皇帝放任太子之位空懸,對此始終不曾明確表態,直到這一封洋洋灑灑的聖旨。
押送鄭濟的囚車駛出長安城的一剎,大周的朝局也於同一時刻碎裂成了支離模樣,等待著一雙手宛若神祇般將它重組,拼湊。
一切,都在陸時卿的預料之中。
長安城的動靜很快一路傳到了西南之域。和親隊伍踏入南詔關門的那日,細居接到了京城來的這兩則消息。
韶和正默不作聲坐在他對頭,微微倚靠著車壁,聽他講著這些她並不關切的事情。
細居自顧自說完,發出一聲感慨:“陸子澍倒真有幾分本事。”
韶和聞言沒說話,甚至連神色都未曾波動一下,隻是靜靜望著車簾外閃過的鬱蔥樹景,輕輕眨著眼睛。
見她油鹽不進,細居也不惱,隻道:“前邊就是南詔皇城,過了這道門,你就是南詔未來的皇後,跟大周再無瓜葛。貴主,識時務者為俊傑,不知我上回提議合作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韶和偏過頭來,淡淡道:“我不明白我身上究竟還有什麼值得殿下合作。我還是那句話,哪怕我跟大周已無瓜葛,也不會跟殿下產生任何瓜葛。”
細居笑了笑:“既然貴主不明白,我就多提點幾句。我想,貴主應該有個鮮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但能叫我將南詔握在手中,還能助我將周邊的吐蕃、骠國乃至大周通通一網打盡。”
韶和的目光略微閃爍了一瞬,掩在袖中的手不易輕察地顫了顫,盡可能平靜道:“殿下的話,我聽不懂。”
細居隔著車內一方窄窄的桌案緩緩傾身向她,噙著笑問:“既然聽不懂,為何害怕?”
倆人的距離太近了,他說話的熱氣都噴在她唇上,她沒再說話,就這樣屏息盯著他。
細居唇角一勾:“這世間從來沒有所謂不可違背的天命和定數,有的隻是走錯的路。而你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注視著她的那雙眼睛微微彎起,一字一頓道,“鄭筠,佛成全不了你,但我能救你。”
第92章 092
韶和的眼睫微顫兩下, 默了默淡笑道:“我一無性命之憂, 二無未了之願,不知殿下憑何推斷,我需要人救。”
“憑身為大周繼後之女的你從未得過嫡公主應有的半點優遇。”細居朝後退遠一些, 靠著車壁道,“你十六歲就已經做過皇室的犧牲品。老寧遠侯膝下一對嫡出雙生子中, 本該襲爵的長子因膽小素未參與朝爭, 頗討聖人歡喜。當年,聖人為捏住侯府,將你作為賞賜與易物下嫁與他, 不料他那性情乖戾的胞弟竟覬覦上了自己的嫂嫂。”
“一母同胞卻與兄長所得有別天壤,多年不甘碰上如此契機, 這做弟弟的一時忿恨,不惜對兄長暗下殺手。你因此新婚而寡。”
“這般家門醜事,知情人老寧遠侯選擇了默不聲張, 對外稱長子是突發舊疾而亡, 不久後,便帶著這個秘密離開了人世。但別人不清楚的, 你不會不知, 當年還很是天真的你將真相告訴了聖人。”
“聖人曉得後,對這行事狠辣, 弑兄上位的幼子感到十分忌憚,因此安插了幾名親信到侯府,利用你居於侯門守寡的便宜, 刻意安排了場下作事,引誘初襲爵位的寧遠侯對你行不軌之事,又在關鍵時刻叫人及時發現制止。隨後,聖人借此為由,作出震怒模樣,下旨削爵,降寧遠侯為伯,稱是替你做主。”
他說到這裡笑了笑:“你起始不知真相,恐怕還覺得父親待你恩重。”
韶和神情卻很淡。細居所言的確不假,但這些已經離她太遠了,遠到當真成了上輩子的糊影,聽來不痛不痒,好像隻是別人的故事。
細居繼續道:“聖人為安撫你,許你遷出伯門,從此寡居公主府。三年後,你得了再嫁之機,卻被陸子澍直言相拒。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他。倘使你是受寵的嫡公主,區區一個門下侍郎,便是給你做了面首又如何?可偏偏在聖人心中,你還不如一個門下侍郎。聖人念及他的仕途,不願他做了驸馬自毀前程。所以,他不留情面的拒絕實則也是得了聖人的授意。”
韶和唇角笑意不變,仍舊沒有說話。
“再後來,元賜嫻與陸子澍來往漸深,我躬身去到商州擄她,無功而返,可這樁罪名最終卻落到了你的頭上,且至今未有人替你洗刷冤屈。元賜嫻,陸子澍,還有你的阿爹,誰不知道你絕非真兇?但他們之中,有誰站出來替你說過一句話?包括此次與我南詔和親,倘使對象換成元賜嫻,你認為以陸子澍之能,當真毫無辦法阻止嗎?他選擇放棄,不過因為你不是元賜嫻而已。”
“鄭筠,你不爭,什麼都不會有,他們永遠當你軟弱可欺,永遠不會給予你半分在意。誠然,直到現在,我對你來說仍舊是一個掠奪者,但大周吝嗇給予你的,我能給你。你想要聲名顯赫,我可以叫你做南詔最風光的皇後。你想要潛心修佛,我可以承諾不與你履夫妻之實。你想要叫那些一次次犧牲你的人付出代價,我可以借你權勢。你爭不起的,我可以一樣一樣替你爭過來。”
韶和靜靜望著他,聽罷沉默一晌道:“殿下這番先戳人痛腳,再給人甜棗的長篇大論的確非常精彩,如果我真如當年身在侯門那樣天真,恐怕已經心動了。但您口口聲聲想要給我的,卻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說到這裡笑起來:“說實話,在我看來,您現在就像一個討不著糖吃的,上蹿下跳的頑孩。您還年輕,有爭搶的衝勁,但我沒有了,我已經老了,活夠了,什麼都不想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秘密,為何仍不死心地以為,這世上還有值得我爭取和留戀的東西?”
細居聞言眼底一亮,爆發出異彩來,緊緊盯住了她:“你果真是舍邏口中的異人。”
韶和面上笑意一滯,聽他繼續道:“鄭筠,我不知道你的秘密,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我怎麼可能輕易確定?但現在我相信了。”
她臉色一白,顫抖著雙唇看著他:“你在試探我。”
這一番聽來有些稚氣的長篇大論,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勸服她跟他合作,而是在確認她的秘密。
細居扯了下嘴角以示默認。
他當然是在試探她。他最早對韶和此人萌生興趣,是去年陸時卿在舒州賑災的時候。當時,他布置在大周的探子查到了韶和送去的那封密信。他聽說消息後感到非常驚詫。
經過商州驛站與陸時卿一番交涉,他確信此人必是來日勁敵,因此正在心底謀劃一場暗殺,準備再次與平王合作,除之而後快。但這個連嘴都還沒來得及出的消息,卻走漏到了韶和的耳朵裡。
他起始雖覺奇異,卻也當是巧合,隻是不免留了個心眼,安插了一名婢女混入公主府,查探韶和的日常起居與來往人員,看她究竟是從哪處得來的消息。
但一連數月,他都毫無所獲,甚至發現這個公主潛心修佛,根本不問政事。
直到後來戰起,他聽說了元賜嫻登門取玉戒,而韶和如有所料,早早等在府中的事。
當初那塊璞玉的源頭,除了元家及徽寧帝,再無第三者知曉,就連陸時卿都是事後才查清。韶和既是不可能了解前因後果,又哪來的道理及早預料元賜嫻的來意?
經此一事,細居心中疑竇叢生,動了真格查探韶和,因此得知了諸多關乎她的古怪。譬如說她前年意外落水後性情大變的事。
他滿腹疑慮不得解,將這些訊息拿去請教南詔德高望重的祭司舍邏,第一次聽說了有關“異人”的傳聞。舍邏告訴他,如若能將此人納入掌中,登上帝位乃至遠服大周都將指日可待。
彼時他仍未能全然相信如此神異的事,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態出使了大周,此後便一直在反復試探求證,直到方才那一刻。
韶和的臉白得毫無血色,幾乎一下便想通了這番前後經過。
原來不是元賜嫻。不是元賜嫻為了改命連帶造就了她的悲劇。細居是她自己惹來的。令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是她自己。
她的嘴角扯出個慘笑來,抬眼望著對頭的男子。
細居向她微微一笑,饒有興致地道:“你現在不想說沒關系,我暫時還有耐心。”
韶和見狀,很快恢復了平靜,搖著頭嘆了口氣:“你可曾聽過一個漢詞叫‘陰差陽錯’?”她問完一頓,再道,“你很聰明,卻拗不過天意。如你所想,我的確不是普通人,但你不用等,也不用再絞盡腦汁想辦法撬我的嘴,因為你想了解的事,我根本一概不知。”
細居雙眼微眯,盯著她沒有說話。
韶和繼續淡淡道:“如你所說,我當年非常天真,被陸侍郎直言拒絕不久便削發為尼,入了長安罔極寺,之後更因勘破紅塵,不再過問俗世,遠走敦煌潛心禮佛,至死沒再回過京城。大周如何,南詔如何,吐蕃與骠國又如何,我身在茫茫戈壁,豈會知曉?如果我當真清楚那麼多,這輩子又怎麼可能叫自己落入這等境地?”
細居面上的笑意漸漸凝注了。
她說著伸手取過面前幾案上的紙筆,邊描畫邊道:“河西走廊的千佛洞裡有很多珍奇壁畫,每一幅我都能默畫下來,你若不信我所說,大可派人去對照察看,也可去長安仔細詢問,看我這輩子是否到過敦煌。”
韶和說完,似是接連刺激之下悲極生樂,反倒有些快慰地笑了笑:“但不論如何,我都已是南詔的太子妃,你現在後悔,大概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