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張治先拱手上前:“陛下,臣等有一疑慮。”他看了眼元易直,“臣想請問滇南王,先且不提邊關守備達數萬之眾,姚州更是滇南軍事重地,歷來易守不易攻,何以竟會被區區一路急行軍‘巧妙’避繞而過?”
元易直看他一眼,沉默不答。徽寧帝的臉色卻先難看起來,呵斥道:“張僕射,朕方才問的似乎是對策吧?”
張治先惶恐頷首,不敢再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眨眼。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徽寧帝出於對元易直的忌憚,曾暗中派了幾員心腹將領去往姚州與他一道鎮守滇南,明面上為輔佐,實際上是監視。而現在,元易直照制進京,離開了姚州,那幾員留守將領見敵人來犯,自然搶著指手畫腳,結果呢,幾個蠢貨就把敵人給指畫進了劍南腹地。
張治先自以為這是元易直布置疏漏的錯處,卻不知反而踩著了聖人的痛腳。
他趕緊賠罪道:“陛下息怒,臣等方才已商議出一二對策。臣以為,滇南王北上奔波勞碌,筋骨疲乏,此行不宜南下迎戰,陛下或可另行指派朝中皇子或將員,聯合當地守軍阻敵。至於人選,方才兵部陳尚書推選了二皇子,臣則舉薦魏都督。”
底下很快爭論開來。
“臣贊成由二皇子領軍出徵。二皇子素來驍勇善戰,早年便曾聯合回鹘大敗突厥,如今雖被幽禁在府半年,卻何不令其將功折罪?”
“臣贊成魏都督南下迎戰。”
“臣以為,對戰南詔,無人可比滇南王更合適。”
徽寧帝聽得腦仁疼,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們,然後道:“陸侍郎。”示意他講。
陸時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面向朝臣問:“諸位何故非得迎戰?大周今夕前有天災,後有人禍,明日便是除夕佳節,值此時機興戰,兵戈擾攘之下,易致民心動蕩,群情喧噪。到時,外有強敵入侵,內有憂患頻生,諸位打算派幾個二皇子,幾個魏都督前往鎮壓?”
張治先被他說得一噎,隨即冷哼一聲:“看來陸侍郎的意思是,預備將整個劍南拱手讓人了。”
陸時卿扯扯嘴角,看向徽寧帝:“臣的意思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計。”
整個宣政殿都是一靜,隨即有人哄笑:“南詔吐蕃合兵,誰也不是好說話的主,陸侍郎莫不是在與咱們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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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淡淡一笑:“南詔不好說話,吐蕃也不好說話,但南詔與吐蕃合兵,就好說話了。”
眾人一驚之下似有所悟,徽寧帝也直直盯住了他道:“你有妙計?”
陸時卿一掀袍角屈膝跪下:“臣自請南下應敵,誓與南詔吐蕃達成和談之議。”
徽寧帝一指他:“幾成把握?”
他稍稍仰首,薄唇微彎:“十成。”
陸時卿回府已是日暮時分,尚未知會宣氏翌日去往滇南的事,先問僕役元賜嫻是否來過,一聽沒有,說不上輕松失落,便疾步回了院子,不料甫一跨進院門,就見曹暗和趙述在一棵枯樹下拼命往上蹦,似是想摘掛在樹上的一隻紙鳶。
陸時卿登時一噎。這倆人何時這般童心未泯了?天寒地凍的,拿西北風放紙鳶?
他遠遠瞧見曹暗踩著趙述的肩取下了那隻湛藍色的紙鳶,仔細看了一晌後驚喜道:“這好像是瀾滄縣主的字跡啊。”
陸時卿一愣,人未到聲先至:“拿來。”
曹暗回頭一看,慌忙上前將紙鳶遞給他,解釋道:“郎君,不知哪裡飛來的紙鳶,好巧不巧掛您樹上了,小人瞧著,似乎是瀾滄縣主的字跡。”
陸時卿低頭一看,果見是元賜嫻的手筆,在這紙鳶上擬了一首打油詩:咬定卿卿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他霎時窒住,心間像被什麼巨物猛然一撞,撞在一塊非常柔軟的地方。
他突然抬頭問趙述:“上回在府門前,滇南王妃叫她什麼?”
趙述回想一番答:“小人聽著似乎是個乳名,叫‘窈窈’的。”
陸時卿重新低頭,盯著那句“咬定卿卿不放松”勾唇一笑:“哦,咬咬。”
第58章 058
陸時卿揣了紙鳶回房去, 活像揣了個寶, 嘴邊笑意怎麼也止不住。
不遠處, 不明究竟的陸霜妤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幕,心情不免有些復雜。過了明天, 阿兄就該二十三歲了,這怕不是傳說中的返老還童吧。
陸時卿在晚膳時與宣氏說明了公差的事, 省去了具體去向與緣由。一來, 徽寧帝交代,為免民心動蕩, 暫且在京畿範圍內隱瞞戰事, 凡今日在宣政殿內議事的朝臣一律禁止對外聲張。
二來,所謂和談, 本該在敵我雙方皆有息戰之意的情況下進行,而如今卻是大周單方面意欲退敵,陸時卿便無異於是在往刀口上撞,及早暴露目的與行蹤,很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宣氏和陸霜妤曉得太多並無好處。
隻是倆人也不傻, 聖人素來愛重陸時卿,若無必要,哪會趕在年關命他出公差, 如此情狀,恐怕唯有一種可能,便是軍情緊急。但究竟是哪裡起了戰火, 她們身在後宅,卻真無從得知。
陸時卿用過晚膳就回了書房,挑燈整理完軍報後研究了此行南下的路線,近二更才沐浴歇下,臨睡記起元賜嫻,忍不住把她的紙鳶重新拿出來看。這一看之下,卻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等等。雖說這情詩算得上豪邁奔放,但如此迂回之法似乎不像元賜嫻的行事作風。何況他記得,他今天已經把話暗示得非常明顯,而她也分明領會了其中奧義,既然都來了陸府,怎會掛個紙鳶便甘心離去了?
陸時卿起先一面心系滇南,一面又被這詩中某幾個字眼惹得血脈偾張,這下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好像哪一步出了差錯。
他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待想通前因後果,不由一怒之下掀了被褥。
他這雙多事的眼睛,不如自戳雙目得了!
陸時卿心裡頭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著中衣在床前來回踱步。此去滇南歸期未定,倘使叫元賜嫻這樣誤會下去,等他回到長安,豈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詩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陸時卿大費周章避開宵禁巡衛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掙扎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仿照風月話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閨的活計,卻是剛一靠近外牆,就被一名提了燈籠,匆匆步出偏門的僕役喚住:“來人可是陸侍郎?”對方在一片烏漆墨黑裡朝他探頭探腦張望,“滇南王交代,若您來了,請到中堂等他。”
“……”話本裡都是騙人的。
頭一次夜探香閨就被守株待兔的陸時卿霎時黑了臉,想掉頭就走,卻因清楚一旦放棄今夜的機會,再見元賜嫻或將遙遙無期,隻好硬著頭皮,悻悻跟隨僕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沒睡,很快就來了,見他便冷斥一聲:“看來陸侍郎是不記得與我的承諾了。”
偏門到中堂一路,陸時卿已然恢復了慣常的姿態,全然不見窘迫之色,含笑道:“陸某的確不是君子,對我來說,承諾之重,重不過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無心將承諾守過今夜了。”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記得,陸侍郎口口聲聲與聖人說,你有十成把握。”
陸時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說十成,聖人豈會答應我這番請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勢,知道這事絕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給我留了門,願意許我見她一面,做個道別。”
元易直不說話似是默認,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馮河之輩,必能說服南詔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開口。”
陸時卿點點頭。誠然,此去滇南,說服二字中“服”易而“說”難。
元易直從寬袖中掏出一塊月牙形的純色帝黃玉來,遞給他道:“拿著,該怎麼用就不必我教你了。”
陸時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滯。
在此之前,他始終不能確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養了唯他獨尊的私軍,當初助鄭濯拉攏元鈺時也曾幾番迂回打探,卻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門。
這塊帝黃玉,想來便是足可號令那支私軍的信物。
元易直將這樣東西交給他,無疑是叫元家的命脈都捏在了他手裡。倘使他有心,回頭就能將它交給聖人,置元家於死地。
陸時卿不能不說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應該知道,退敵之法不止一種,陸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為免南詔此戰陷元家於不利,叫聖人愈發忌憚您。倘使我為保命使了這塊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於白費,甚至可能叫事態變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幹脆放棄此行?”
元易直朗聲一笑:“給你,是我的道義,用與不用,是你的選擇,和我無關。隻是你得記住,活著才可能娶到我的女兒。”
陸時卿笑著搖搖頭,伸手接了過來:“多謝滇南王成全。”
他冷笑一聲,似乎是示意他別高興太早,然後道:“我讓下人叫她來中堂,給你兩炷香時辰。”
陸時卿忙道:“不可。”
元易直抖了抖眉毛:“如何?”
“想來您自宣政殿回府後,並未將戰事告知與她,也不打算把我即將南下的消息講給她聽,令她憂心。既然如此,叫她來中堂,得知您安排了這場見面,她如何能不起疑?”
元易直一噎。
沒錯,他女兒就是這麼冰雪聰明,的確很可能察覺端倪。
陸時卿已經趁他這一噎接了下去:“您若當真體恤陸某,不如就將這事交給我自己來吧。”
元易直登時火冒三丈:“你是在跟我說,你準備去她閨房?”
“是。但您大可放心,若陸某真不守規矩,早在您來長安前就已不規矩夠了。當然,如您不應,我也隻好打道回府,是否能再活著見到她,就看天意吧。”
真是有理有據,博得一手好同情!
元易直窒了半天,竟覺實在無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微末請求,隻好當作什麼也不知道,甩袖離去,臨出門回頭補了一句:“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