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何清賢:“你就是膽小怕事!”
陳廷鑑默默往旁邊走幾步, 宮道那麼寬, 他沒必要與何清賢並肩。
何清賢偏要追在他身後。
兩邊站立的侍衛與當差經過的宮人們, 就見兩位閣老你追我趕一般地往前面行著, 偶爾何閣老還想扯扯陳閣老的衣袖,被陳閣老不客氣地甩開。
乾清宮外,元祐帝站在漢白玉的欄杆前,看著兩位閣老穿過宮門,過門的時候還在拉扯,瞧見他才各自收斂。
元祐帝笑了笑。
自打何清賢進京,陳廷鑑也越來越像個普通的大臣了,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高高在上,仿佛毫無缺點。
“外面風寒,皇上怎麼沒披大氅就出來了?”
來到近前,陳廷鑑先關心道。
元祐帝:“地龍太悶,朕出來透口氣,冒然相請,沒耽誤先生與何閣老休息吧?”
何清賢笑道:“臣孤身一人在京,休息也是尋思新政,巴不得來宮裡伴駕。”
陳廷鑑:“臣也無事,不過何閣老話裡似有寂寥之意,皇上或可賞賜一二美人過去照顧。”
何清賢:“別,臣可受用不起,皇上要賞就賞陳閣老吧,反正臣也生不出兒子,美人賜給陳閣老,還可以再為朝廷添幾位狀元探花。”
元祐帝:“好了好了,隨朕進來,咱們說些正經事。”
少年皇帝走在前面,兩位閣老暗暗互扔了幾個眼刀。
御書房內早已備好了茶果,元祐帝坐在暖榻上,榻前擺了兩把鋪著錦墊的寬敞大椅。
Advertisement
陳廷鑑先道謝再落座,摸著胡子道:“不知皇上召臣等進宮,所為何事?”
元祐帝:“自然是為了明年的稅改,母後贊同先生的一條鞭法,朕也覺得此法甚為穩妥,然何閣老振聾發聩的一番話亦非危言聳聽,故朕想問先生,若朕選用何閣老的稅改之策,朝廷推行起來,是否真的寸步難行。”
何清賢眼睛一亮:“皇上真乃英主也,我朝能否中興,皆在皇上一人身上!”
元祐帝抬手,示意何清賢閉嘴。他很清楚,何清賢的法子雖好,但能否推行下去,還得看陳廷鑑的。
陳廷鑑眉頭一皺,垂眸沉思片刻,看看何清賢,再看著元祐帝道:“確實很難,藩王宗親免田賦乃是祖制……”
何清賢:“祖制還不許他們為禍百姓呢,他們聽了嗎?皇上放心,凡是老祖宗們賞賜藩王宗親的田地,朝廷繼續免收田賦,但這部分除外的,他們該交稅交稅,如此也不算違背了祖制,畢竟老祖宗也沒想到他們敢大肆侵吞百姓田地。”
元祐帝點點頭,藩王們最擅長把太祖爺的祖制抬出來,有何清賢在,便能拿祖制堵住藩王們的嘴。
“真用此策,明年朕會召二十一位藩王入京,對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陳廷鑑頓了頓,道:“就算藩王們願意配合,還有天下官紳士族,他們享受免稅已有千年之久,朝廷突然要他們交稅,就怕地方士族會煽動民心,造反起事。”
何清賢:“他們是舍不得錢財,但肯定更惜命,先把出頭的抓了砍了抄了,殺雞儆猴,保證其他人都老實了!”
陳廷鑑看著元祐帝:“文人一張嘴,他們不敢以武力造反,卻會用文字唾罵朝廷唾罵皇上,且會一代一代不停地罵下去,各地官員也會故意將這樣的奏折呈遞進京,皇上當真不怕遺臭民間?”
元祐帝冷笑道:“朕有何懼?朕要的是國泰民安,要祖宗基業能夠延續百年千年。”
小皇帝口氣太狂,何清賢微微潑了一桶涼水:“千年且不提,隻要本朝能在皇上這裡獲得中興,再往下延續兩百年,皇上的功績便能與太祖、成祖並肩了。”
元祐帝不嫌這桶水涼,真能做到兩位老祖宗那地步,他也夠厲害了!
陳廷鑑:“皇上當真要用何閣老的新政?”
元祐帝忽然緊張起來,這老頭素來說一不二,若他此時點頭,老頭會不會拿辭呈威脅他?
陳廷鑑真若請辭,光靠何清賢這個空有一腔熱血卻無任何手腕制約天下官員的大清官根本推行不了任何新政。
他斟酌道:“若先生實在覺得不妥,那就罷了。”
陳廷鑑笑道:“臣從來沒有覺得不妥,隻是認為這條路很難,臣自己不怕難,卻怕皇上被千夫所指,怕皇上承受不住朝內朝外的輿論之壓。臣在,自會竭盡全力替皇上分憂,可臣已經老了,改革又非一日之功,一條鞭法尚且需要十幾年的鞏固,官紳一體納糧、攤丁入畝甚至需要兩三代帝王的堅持才能徹底穩固根基。皇上,臣怕不能輔佐您太久,更怕自己走後,皇上獨自承受天下官紳的反撲,太過辛苦。”
他笑得坦蕩,看元祐帝的目光,既是臣對君,亦是師對徒,摻雜著一種近似親情的慈愛。
有一點陳廷鑑沒有說。
他親自教導出來的小皇帝,沒有吃過什麼苦,等他不在了,皇上能堅持一條鞭法他都知足了,換成何清賢那套,他對皇上沒有信心。
何清賢太過於書生意氣,他自己確實能夠用一生奉行他的操守,可他怎麼能指望三言兩語就讓一個年少的皇帝也會義無反顧地沿著一條荊棘之路走到底?
他們在,他們會推著皇上走,當他們長眠地下,皇上身邊的人,隻會爭先恐後地拉著皇上回頭。
如果無法堅持,那不如一開始就選擇一條比較容易堅持的路。
可何清賢的出現,讓皇上看到了另一種選擇。
那麼,陳廷鑑願意讓皇上自己選,他與何清賢應該還能再陪皇上走十來年,倘若那時皇上累了,他再調整新政也來得及。
元祐帝看到了老頭眼中的溫和與包容。
那眼神,像極了小時候他拉扯老頭的胡子,老頭垂眸看來的眼神。
元祐帝突然轉過身去:“你們退下,朕單獨想想。”
陳廷鑑、何清賢:“是。”
兩人走後,元祐帝再也控制不住,發出一聲極力隱忍的抽噎。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他有父皇,可父皇離開朝堂後,大部分心思都在女色上,在他這裡用的最大的心思,便是與母後一起,幫他選了陳廷鑑為師。
他有母後,母後嚴厲勝過陳廷鑑,完全把他當一個皇帝看,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母後肯定也會為他籌謀,可母後能做的有限,她也要依賴陳廷鑑。
陳廷鑑,陳老頭。
元祐帝怨過他恨過他,最厭惡的時候巴不得老頭被陵州那場洪水卷走。
老頭的能力毋庸置疑,但當何清賢提出官紳一體,當何清賢唾罵老頭老奸巨猾不敢得罪天下官紳時,在那一瞬間,元祐帝居然也認同,並且覺得何清賢才是真正的愛國愛民。
可老頭剛剛的話,突然讓元祐帝明白,老頭心裡不但裝了朝廷與百姓,也裝了他。
何清賢憧憬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富足,老頭看到的,是他能夠為朝廷為百姓為他,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燒著地龍的御書房內殿,少年皇帝取出帕子,偷偷地擦掉眼淚。
臭老頭,還是瞧不起他,老頭走的時候都得七八十了,那時他也三四十歲,怎麼就不能獨當一面了?
冷靜下來,元祐帝翻出鏡子,確定眼圈沒有異樣了,再叫兩位閣老進來。
陳廷鑑、何清賢重新站在了皇帝面前。
元祐帝直言道:“朕意已決,推行宗親官紳一體納糧與攤丁入畝之策,還請兩位閣老與內閣早日擬定一套切實可行的新政細則。”
何清賢看向陳廷鑑。
陳廷鑑垂首,恭聲道:“臣遵旨。”
元祐帝再看向何清賢:“此法雖是閣老所諫言,但具體推行還是要以先生為主。”
何清賢從沒想過要爭這個,應道:“臣明白,臣願為皇上、陳閣老驅使。”
元祐帝:“這條路甚是艱難,還請兩位保重身體,輔佐朕多走一段路。”
兩位閣老同時跪下,叩首領旨。
“朕還要去知會母後,你們先退下吧。”
陳廷鑑欲言又止。
元祐帝遞他一個無須擔心的眼神。
陳廷鑑便與何清賢退出了乾清宮。
宮道漫長,何清賢依然挨著陳廷鑑走,低聲道:“你要我進京,怕是早就料到會有今日了吧?”
他知道陳廷鑑同樣痛恨藩王、貪官這兩大毒瘤,老謀深算的,舉薦他入閣大概就是為了找個幫手。
陳廷鑑看看他,忽地一笑,高深莫測的那種。
何清賢:“什麼意思?”
陳廷鑑不想說。
一直到了宮門口,何清賢攔在車前不許他上去,陳廷鑑才上下打量他一眼,淡笑道:“早兩年,我一直都以為,咱們怕是要在九泉之下才能重逢。”
何清賢:……
第171章
戚太後住在乾清宮後殿。
最初她是住在慈寧宮的, 考慮到皇上剛登基時還小,內閣便請戚太後移居乾清宮,方便照顧元祐帝起居。
先帝就兩個兒子, 一個當時已經就藩,宮裡就小皇帝一個, 金貴無比,當然由太後照料才能放心。
戚太後確實也將兒子照料的很好,這幾年元祐帝連風寒咳嗽都沒得過幾回。
離開御書房,元祐帝直接來了後殿。
戚太後在看佛經,隻有兩個宮女靜靜候立在兩側, 室內一片安靜祥和。
“兒臣見過母後。”元祐帝走進來, 笑著行禮。
戚太後早已放下佛經, 看看眼前長身玉立的兒子, 既有先帝那般挺拔的身形,又繼承了她與先帝容貌的長處, 當真是翩翩美少年, 且雍容華貴。
“坐吧。”
元祐帝便坐在了戚太後一側, 母子對視一眼,元祐帝主動道:“母後, 方才朕在御書房召見了先生與何閣老。”
戚太後:“為了稅改的事?”
元祐帝:“是, 朕更想用何閣老的法子,剛剛先生也同意了。”
他將陳廷鑑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母後。
戚太後默默轉動手腕上的檀木佛珠,看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的兒子, 戚太後道:“如陳閣老所說, 這條路千難萬難, 你不怕, 母後很欣慰, 隻是其中的風險,他們還是沒敢說得太明白。若各地都有造反起事者,若其中有人成了火候真的威脅到朝廷,若宗親、官紳、百姓、京官一起罵你,你會不會怕,會不會悔?”
元祐帝:“大概會怕,至於悔不悔,要看最終是他們贏,還是朕贏。朕贏了,前面再難後面都會痛快,朕輸了,大不了將這天下讓人,反正就算不改革,縱容宗親、官紳魚肉百姓,老祖宗的江山終究會變成別人的江山,古往今來,一朝一朝都是這麼更迭的。”
戚太後:“你說的還真是輕松。”
元祐帝:“朕明白母後的顧慮,朕也知道自己年少才敢無畏,可皇位傳到如今,也隻有朕敢試一試了,等先生與何閣老都不在了,還能指望誰再主張這麼一場改革?母後,朕不想像皇爺爺那樣被天下百姓唾罵,不想像父皇那般沉溺後宮碌碌無為,哪怕朕最後輸了,後人隻會遺憾朕的輕狂,而不會批判朕錯了。”
戚太後:“老祖宗會罵你,罵你弄丟了自家的江山。”
元祐帝:“老祖宗不會罵朕,他會罵那些貪得無厭的藩王宗親,罵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士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