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忽然起了一陣風,「咣當」一聲,好像院子裏的什麼東西被吹倒了,趙得千「噌」一聲坐起身來下炕去屋外瞧了瞧,少時,他進屋脫鞋,重新上炕,爬到了我的身邊。
「沒良心的,給你。」
我揉著眼睛接過,打開,竟是一副純銀的耳珰。
他點上了燭,將一塊不知包裹著何物的白布遞給了我。
「給我買的?」燭光下,我傻乎乎地咧嘴笑了,伸手將耳珰戴在耳朵上,美滋滋地左右晃動順便嗔怪他:「咋又亂花錢?」
趙得千撇嘴一哼,「你記住,我還有一個長處,那就是疼媳婦。」
一句脫口而出的「疼媳婦」,說的和聽的,瞬時不禁都紅了臉。
尤其是我,一張如花的臉就如同被烈火燙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殷紅的玫瑰汁子來。
就在那種乾柴烈火濃情蜜意的時刻,我居然突然抖了個大機靈,問出了一句蠢掉大牙的話,「你也是這麼疼以前那個媳婦的嗎?」
可要不怎麼說我有點缺心眼呢?
趙得千面色登時由紅轉黑:「……不是。」
「為啥?」
「不為啥。」
我不依不饒,「我可把自己在錢家遇到的汙糟事都跟你說了,你就不能對我也說點真話?你以前那媳婦為啥跑了?我聽人說閑話,是因為得萬和得貫聽墻根?」
「胡說八道!你覺得三兒和老疙瘩是那種人?」γz
「那到底是為個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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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得千似是很不願意提起那個女人,但見我執意要問,也隻能嘆了口氣道:
「我家出了三兩彩禮錢娶她進門,可當晚她非跟我再要十兩銀,說怕家裏的銀錢日後都花在三兒身上。我沒應,她就鬧,還把我的臉抓花了,娘、三兒和老疙瘩聽見動靜來勸架,她就倒地撒潑說全家都惡心她。」
「之後她便罵罵咧咧地拿著包袱跑了,事後我聽人說,她都這麼鬧過四五家了。」
「之後呢?」
我一陣無語:「……這是專騙彩禮錢的吧。」
在鎮上曾聽過一個戲文,說有個風流倜儻的男子專騙有積蓄的小寡婦,三年內竟騙了二百兩銀子,後來東窗事發,這騙子被判返還所有錢財,還被打了四十大板,吃了好幾年牢獄飯。
尤其是得萬,他可是讀書人啊,日後要走仕途的。
若沒個好名聲可怎麼得了?
不過,這倒是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趙家人,婆母心眼熱,二哥肯吃苦,得萬會讀書,得貫有手藝,雖然如今的生計艱難了些,但眼見著日子卻是越來越好了。
古話說窮不紮根、富不傳萬代,隻要不惜汗水,一家人心齊,這天下就沒有撐不起來的門楣。
6
「貴客來喜」小食肆的生意一日強似一日。
好好的一個人,有手有腳,不圖勤勞致富,卻一心鉆營那些歪門邪道去騙人,依我看,便是打死也活該。
趙家都窮成這樣了,還巴巴地來騙走三兩銀,騙走銀子也倒罷了,那女人竟還汙蔑兩個小叔子,真真是混蛋至極。
別看我爹長得賊砢磣,但卻有一張好嘴,甭管是官老爺泥腿子,還是小娘子老太婆,隻要進過小食肆的門,沒有一個不誇潘掌櫃熱情的。
可笑的是,連錢財主都成了小食肆的常客。
我爹咧著大嘴,一見錢財主就拍著他的肩頭跟他稱兄道弟,還假惺惺地萬般關切,「老錢,你家的新宅子蓋好了沒?你腿上的燒傷都這麼久了,還沒好?這咋還一瘸一拐的呢?」
錢財主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郎中說快好了。」
「那忒好了!今兒有新鮮的麻辣河魚,來一份嘗嘗?」
「郎中說務必要忌口——」
「嗐,人死卵朝上,不死萬萬年!依我說,該吃吃該喝喝,有些郎中啊自己醫術不精,偏怪傷者不忌口,趕明我介紹一個神醫給你!」
「那好,來一份,再上壺好酒!」
我爹樂了,「京城來的秘制竹葉青,全桃源鎮獨我這裏有,就是價錢稍貴,十兩銀一壺,今兒你算來著了,不醉不歸啊!」
其實我爹哪有什麼勞什子秘制竹葉青,那是他自己用濁酒、井水和一些見不得人的香料草末專門為錢財主兌出來的藥酒。
這酒香得很,就是喝得久了會傷男人的元陽。
我嫌我爹的手段過於下作,但他卻不以為意,還陰狠狠地說:「看那老淫蟲日後還能欺辱小女娃不!」
「你就不擔心他找你的麻煩?」
我爹冷哼一聲,「那老王八蛋若不想成為全鎮的笑柄就盡管來找。不過話說回來,他又怎知是我做的,我和他如今可是掏心掏肺的好酒友啊。」
我:「……」
說實話,我深恨那錢財主,恨得牙根都癢癢。
當初在錢家時,我有兩個要好的姐妹,一個被他淩辱後跳了井,一個誓死不從被他賣給了本鎮一個又醜又矮的老鰥夫。
婢女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爹有娘活生生的人,可錢財主他卻拿我們不當人。
我爹當初賣我,是和錢家的管事頭子簽的契,既然錢財主不識我爹的真面目,那麼罷了,就當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自從小食肆開張,我家的豆腐便再無須趙得千挑著擔子去鎮上賣。
我爹僱了人每日趕馬車來桃水村拉走十幾箱豆腐,有三四箱小食肆自用,其餘的會送往各大酒樓和富貴人家的後廚。
由於家裏的灶間太小,趙得千在院子裏搭了一個棚子專門用來做豆腐。
最初他一個人忙,但到了十月末,他漸漸有些忙不過來,便請了隔壁嬸子們來幫活。
「為啥要請人?其實我就可以啊。」
鄉野十月的天氣很涼,炕尾也有些冰,我將趙得千的被褥往炕頭挪了挪,挪到了我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離。
趙得千蓋著我為他新做的被子,身心滿足又不滿足地望了我一眼,「你多歇歇,把身子養好。」
自從他知道我曾被錢家揍得死去活來,就再不讓我做重活,其實那都已經過去好幾個月,我覺得我的身子早就無礙了。
可他偏不信,「女人家身子金貴,且如今天涼,莫要大意。」
咋說呢,我又發現了趙得千一個「長處」,那就是烏鴉嘴。
因為沒過幾日,我就真的著了風寒。
躺在滾熱的炕頭,我蓋了兩條厚被子依舊覺得自骨子裏透著冷,趙得千急了,轉身就要去村裏請郎中,可婆母卻一把拽住了他。
「好模樣兒的咋還發熱了?不會是撞客了吧。」
說罷,她摸索著自灶間拿來一隻裝了水的碗和三支筷子。
將一支筷子橫放在碗口,婆母拿著另兩支筷子在我頭上畫了幾個圓,嘴裏還叨叨咕咕地振振有詞:「二五八撞客家,三六九撞客走,冤死的病死的都隨筷子來——」
隨後,她試著將那兩支筷子立在水中,一遍、兩遍、三遍,那筷子居然真的就立住了!
「嗐,撞客你太奶了這是,你太奶以前就總是三災八難的身子不痛快。沒事,把你太奶送走了,睡一覺就好了啊。」
趙得千摸著我滾燙的額頭將信將疑,「娘,還是請田伯來瞧瞧吧。」
婆母大咧咧地一笑,「你們小時候鬧病,都是娘給你們戳撞客戳好的!」
我見婆母如此篤定,心倒也安了大半,可是到了半夜,我卻渾身打戰牙關緊咬,燒得愈發厲害起來。
這回趙得千真急了,穿上衣裳摸黑就出了門。
村裏有位田老頭頗通醫術,聽說前些年鬧瘟疫時救活了不少人。
他是個老光棍,原本無兒又無女,但後來他收了陳舅姥家的二孫女秋妹為徒,陳家心眼好,蓋新房時特意給他留了一間屋給他養老。
婆母摸著我滾燙的身子,一時間也很是惶恐,「咋就不見好呢?明明送走了!唉,田老頭上了年紀,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肯不肯來。」
田老頭果然沒來,來的是他徒弟陳秋妹。
秋妹與我差不多同齡,是個颯爽高挑的姑娘。
燭火下,她凝眉為我把脈開藥,隨後將一袋銀針赫然排在了炕桌上。
那銀針寒光閃閃,一根根竟都比手指還長,登時便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方才不是說喝幾副湯藥就好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秋妹淡淡地點頭,「嗯,就是想告訴你,日後若不仔細保養身子,這些針便不是擺在桌上,而是紮在你的身上。」
趙得千早先被她紮過,所以一見那排銀針,他不由得倒吸口涼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秋妹,你還是把針收起來吧,怪瘆人的。」
秋妹撇嘴譏笑,「瘆人?自家媳婦起了病,不說趕緊求醫偏要戳撞客,還有比這更瘆人的事嗎?若裝神弄鬼有用,還要郎中幹嗎?」
婆母在旁訕訕地不服氣,「咱莊稼人,一輩一輩都是這麼過來的。」
「到這輩兒就得改啦!嬸兒您坐著,我給您瞧瞧眼睛。」
「啊?真能瞧好?」
「試試。」
聽說還有得治,婆母激動得嘴角都抽抽了。
秋妹俯身下來,扒開她的眼睛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後拔出幾根銀針,麻利地紮在了婆母發間和眼周的幾個穴位上。
婆母坐在炕上,疼得一激靈,「哎呦。」
我躺在炕上,嚇得一激靈,「天爺呀,我一定把身子養好。」
趙得千不忍直視像極了刺蝟的婆母,扭頭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這回聽話了吧。」
秋妹說婆母這雙眼睛不太可能恢復如初,畢竟傷了就是傷了,但恢復個六七成還是能的。
她姐夫在京城有一家藥鋪,這些年她一直在藥鋪裏潛心鉆研,也跟著幾位神醫學過藝,所以雖然隻是個鄉下丫頭,但如今她在京城也是有著「神醫」之名的。
隻不過這位女神醫的身上總隱隱透著一股傲然凜冽之氣,令人一見便於心底升起懼意來。
其實這樣也好,懼了,就聽話了嘛。
瞧瞧我婆母,平時多厲害的人啊,在秋妹的銀針面前竟溫順得跟炕上趴著的小貓咪似的。
聽說我病了,我爹第二日便趕著馬車急慌慌地來了。
「傻喜兒,趙家靠這豆腐棚子如今每月也能掙好幾兩銀,你可得好好保養身子,不然哪日累死了,他家再娶一個,那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咱潘家可不幹這窩囊事!」
我躺在炕上氣得一陣咳嗽,「爹你說啥呢!」
「說啥?說的好話唄!隻有親生爹娘才肯掏心掏肺對兒女說的好話!」
「無礙的,我隻是著了風寒,喝過藥已經快好了。」
我爹坐在炕沿上狐疑地瞅著我,「那咋臉色還這麼差呢?」
可他瞅著瞅著,不知咋的,眼圈忽然便紅了。
隨後他面色一轉,惡狠狠地罵了句:「挨千刀的錢家!」
我爹是個坐不住的性格,每次來桃水村都要去村裏瞎轉悠幾圈,他喜歡熱鬧,喜歡嘮嗑,更喜歡調皮搗蛋的小孩。
所以他總是隨身帶著一包糖,在村裏,他見到小孩就逗幾句,順手就發糖,惹得全村的饞孩子總是嘻嘻哈哈地在他屁股後面跟著。
最初,由於他的舉止太過古怪,裏正還差點把他當成拍花子的當場給揍一頓。
不過如今他和裏正以及村裏的老頭們,都已經混成親親熱熱的老哥們兒了。
就連那些總圍在村口說閑話的老娘兒們,見了他也總會熱情地打招呼,「呦,趙家的親家爹又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