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都說謝白這人冷冰冰的,沒什麼情緒,其實在他的認知裡,殷無書才是最沒情緒的那個,或者說這人即便有情緒也會控制到最低,面上看起來依舊無波無瀾,極少會在不恰當的時候給出反應讓人拿住話柄。
在謝白看來,殷無書從來都不是別人用話激一下就會給出反應的人,倒是他激別人一激一個準兒,淡定如謝白當年都時常被他一句話挑得想欺師滅祖,一句話順一下又瞬間熄火。
但這次,在對面的冰下人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謝白看見殷無書垂在身側的食指下意識抽了一下,那動作輕微極了,如果不是謝白站得離他極近,且餘光剛好落在那裡,連他都根本不可能發現這個細微的動作。
如果不是正處在暗流洶湧的對峙中,謝白簡直要忍不住繞到殷無書正面去看看他的表情了。
殷無書居然會有反應?!
說明這句話真的一刀扎在了最關鍵的地方,精準無比。
謝白一方面詫異極了,一方面又要一如既往地壓住自己的表情,讓自己看起來跟殷無書一樣平靜無瀾,因為他現在是真的有些不敢確定殷無書是處於優勢還是劣勢了。
冰下人剛才說的那句話在他腦中一遍遍閃過——挖心都不管用了……
什麼叫挖心都不管用?
他記得殷無書曾經跟他說過,心這東西於常人來說寶貴至極,於他來說卻根本沒什麼用。非但沒用,長久了還是個累贅,易生禍端,所以他每隔百來年,就要把這累贅挖出去,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以免生事。
但是他從沒有解釋過心為什麼會是累贅,又為什麼會生禍端,隻隨口答了句“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就一帶而過,後來謝白也再沒親眼見他挖過血窟窿,偶爾提及問了幾次沒結果後,也就沒再多問了。
現在聽冰下人的口氣,挖心似乎還跟兩人之間的力量相持有關——殷無書不斷地挖心,就是為了在相持之中一直保持著略佔上風的優勢。
但是現在殷無書的這種優勢卻沒了……連挖心都不管用了,為什麼?
謝白被殷無書從小騙到大,習慣性對別人的話保留三分懷疑,尤其對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個殷無書的半復刻版,說出來的話就更難讓他全心相信了。
瞬息之間,他心裡輪轉了好幾個想法,面上卻依舊沒有表現出任何表情。但對面的冰下人卻把他的懷疑摸得清清楚楚,那人噙著笑:“怎麼?覺得我虛張聲勢?如果我真的是虛張聲勢,他早該攻上來了,為什麼現在會僵持在這裡,一點兒沒有要動手的跡象呢……”
他的話是對謝白說的,目光卻依舊盯著殷無書,因為帶著笑的緣故,看起來有種挑釁的意味,似乎真的是有恃無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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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白眉頭一皺,心下真的湧上來一股擔心,因為他發現冰下人確實不是在虛張聲勢。
就謝白對殷無書的了解,如果勝券在握,他根本不會給對方多說一個字的機會,因為他懶得聽。但是現在冰下人說了這麼多話,並且顯然沒幾句是他樂意聽的,他卻依舊保持著沉默,沒有貿然出手,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不過這念頭剛冒出來,擋在他身前的殷無書卻突然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是虛張聲勢,那必然是勝券在握了,幹脆直接打過來好了,又何必站在那裡浪費力氣講單口相聲呢……”
謝白:“……”
差點兒忘了,擋在面前的是殷無書,對面那個跟殷無書也沒差,這個不愛聽人廢話,那個必然也不是什麼喜歡跟人拉家常的性格,現在卻在這裡幹打雷不下雨,必然也是有問題的。
如果不是殷無書適時地插了一句,謝白就真要被對方繞進去的了。
照這樣看來,殷無書確實不佔優勢,但也不處於劣勢,這兩個人目前勢均力敵,但如果是單純的不勝不敗,也就沒必要站在這裡了,殷無書可不會貿貿然地衝出來浪費力氣就為了跟對方大眼瞪小眼。
所以現在的僵持是有目的的。
殷無書在等某個時機,對面的冰下人同樣在等。
想到這裡,謝白就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暗潮又多了層,讓他連幫忙都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對面的冰下人被殷無書戳破了那層皮也並不介意,反倒笑得更深了:“所以我說你連挖心都不管用了,這要是以往,我就算空口說上一天,你都不會回一句,現在卻忍不住了,為什麼呢……”
他眸光輕輕一動,幅度輕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謝白卻覺得他瞥了自己一眼。
其實他這狀態在謝白看來有些古怪。一般人拖延時間等某個時機的時候,更傾向於穩住對方的情緒,讓對方放松警惕或者平緩戰意。沒有誰會一句接一句地撩對方,每段話都含著挑釁,生怕對方不生氣不激動似的……
把殷無書的情緒撩起來,除了真打起來更不留情一些,會有什麼好處呢?
除非……
謝白心思一動:除非殷無書的情緒直接跟他的戰力掛鉤,除非他們之間優劣勢會受到情緒的影響,並且是負面影響,這恰好和所謂的挖心串聯了起來。挖心是為了無欲無求無波無瀾,不受情緒左右。沒有感情的人就沒有弱點,無堅不摧,不會給人以任何可乘之機。而有了感情……
冰下人似乎有些可惜地“嘖”了一聲:“我還記得他丁點兒大的樣子呢,細胳膊細腿沒幾兩肉,確實招人心軟。其實我本隻指望這麼個小東西能對你有些影響,不用多,行事比以往稍多一點顧忌就行。”
他笑了一下:“頭兩年我感覺不到半點變化,還差點兒以為失敗了,直到第三年我才放寬心,結果安心了十來年你卻又自狠了一把,把心給挖了。”
謝白一方面知道這冰下人所說都是在幹擾他們的情緒,一方面卻依然忍不住順著他的話回想起百來年前的那些事情,因為他說的這些,尤其是那次挖心,謝白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而且現在想來,殷無書挖心之後的那段時間,情緒上確實淺淡了很多,變得愈加懶散。當年謝白還擔心了一陣子,總怕他因為挖心身體受損沒什麼精神,那種感覺持續了大約兩年之久才慢慢消失。
謝白正想著,突然感覺腳下突然有了一絲極其輕微的動靜——那是從厚重的凍原之下,不知多深的地方傳來的一聲響動,像是不大的風直透過紗窗的孔隙而發出的哨音。
那哨音悶在百米堅冰之下,又遠又輕,隻響了一下,一個晃神就容易忽略過去。
他目光一動,朝殷無書和對面的冰下人各瞥了一眼,卻發現他們連神色都不曾變一下,好像對地下的動靜一無所覺一樣。
那冰下人甚至還在不停嘴地試圖幹擾殷無書的情緒,再提到挖心那件事後,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衝殷無書道:“不止你太過自信,就連我當初也以為要功虧一簣了。你現在想來後悔麼?後悔當初把心挖出來清空重來麼?要是不挖,有那十來年看著他從小長大的感情打底,哪怕再養個百來年,也頂多是個師徒親情,深點淺點的區別罷了,總不至於——”
他說著,突然頓住了話音,隻噙著嘴角那點笑意,意味深長地看著殷無書。他這麼毫無徵兆地斷了句,謝白心裡也跟著一跳,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慢慢泛了上來,漲潮一樣,從腳下開始填充,直到漲滿整個心口。
站了數秒之後,他才感覺到抱著貓的手指僵硬極了,脊背也僵硬極了,自己早不知什麼時候跟著冰下人的話繃緊了神經和身體,甚至連凍原之下重新響起了哨音都沒有察覺。
這次的哨音比之前強了許多,一陣接一陣,像是冰層之下有股極其勁烈的風打起了旋,哨音越來越大,進而轉變成了呼嘯聲,大得人想忽略都不可能,這種時候,殷無書和冰下人如果再聽不見就是聾了。
但他們依舊是一副岿然不動的樣子。
謝白突然明白了,這兩個人一直在等的,恐怕就是這個時候。
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腳下八百裡凍原突然開始龜裂,發出此起彼伏的咔嚓脆響,就連更遠處的冰一樣泛著光亮的山也開始一座接一座地爆開。
一時間,滿目都是大塊大塊的碎冰和四處飛濺的粉末,這些冰雪還裹挾著森冷的寒氣,讓本就沒有一絲暖意的空氣變得更加寒冷,每呼吸一口氣,連口鼻氣管都被凍得幹冷刺痛。
即便現在的謝白已經沒有肉身了,依然感覺寒氣侵骨,像是把整個魂魄都浸泡在了冰冷至極的水中一樣。
密密麻麻的繁雜裂紋頃刻間蔓延八百裡,覆蓋滿了整個凍原。而後突然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冰凍的地面瞬間四分五裂,大股大股的冰水瞬間從地底下奔湧而出,瞬間便把不再成塊的冰淹沒了大半,隻留著不足米的高度,在幽深而刺骨的水中浮浮沉沉。
盡管這變故來得聲勢浩大,但是謝白也並非毫無準備,他在凍原陡然炸裂的一瞬間腳下一點,輕輕悠悠地浮到了半空。
隻是這眾山傾頹,八百裡凍原崩裂成塊毀於一旦還僅僅是個前奏。
浮在上層的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融化,好像本來的凍原冰層是個完整的咒封,此時咒封被毀,連個全屍都留不了似的。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大大小小的浮冰已經消失不見了,遠處的山也沒了蹤影。
放眼望去,腳下隻有無盡的黑水
那水幽深極了,顏色黑得十分反常,一點兒藍光都不泛,簡直像是淋漓盡透的墨汁一樣。
那黑水將整個大地覆蓋不留一點兒空地的時候,謝白突然感覺腳下出現一股極大的拉力。他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就見那漫無邊際的黑水無風生浪,激蕩翻湧,大有一種要吞天蓋地的架勢。而正對著他腳下,一股黑水形成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漩渦,那大得幾乎難以抗拒的吸力正是從那個漩渦深處撲來的。
彈指間,那漩渦越卷越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裹上了謝白的腳。
就在那一剎那,百裡黑水也同時有了動作,無數條黑色的水龍伴著水花的爆響突然騰空而起,直衝向凍原中的三人。
一直對峙著的殷無書和冰下人在那瞬間陡然暴起。
隻是兩個人的動作卻完全不一樣。
那冰下人黑袍如旗,衣袖翻飛,鼓著呼嘯的風猶如鬼魅一樣直撲過來。而殷無書卻毫不猶豫地轉身把後背留給了那個冰下人,直接一把攬住謝白,反手一道刀光拍散謝白腳上纏著的黑水,那一瞬間水光四濺,無數哀嚎聲從黑水中傳出來,接著那一整條便迅速滾落了回去。
謝白被他抱住的時候,還有些茫然,眨了一下眼才反應過來腳上一陣劇痛,灼燒感直接從被黑水纏繞卷刮的那一處升騰上來,簡直要連魂魄都焚燒幹淨。但是他卻顧不上這種痛感,因為殷無書在抱住他的一瞬間,帶著他直壓邊界,眨眼間謝白便感覺自己背後抵到了某一股推力。
殷無書靠在他耳邊沉聲道:“這裡壓著的是畢方十萬幽靈軍,吞靈噬魂,你沾不了,回去!”
他的語氣聽起來波瀾不驚,好像剛才那冰下人所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但是語速卻比平時快得多,似乎急急地要把謝白送出去。正說著,無數巨型黑色水龍集卷成形,紛紛簇擁在冰下人周圍,卻絲毫沒有朝他攻擊的意思,似乎是聽他操控的。
殷無書話音未落。冰下人兩手微張,十根手指每根都牽著數條黑龍,在狂風鼓動之中帶著翻騰不息的黑龍直衝過來,他的輕笑聲夾雜在巨大的水聲中,伴著狂風呼嘯聲,由遠而近:“要是當初沒多此一舉把那顆心挖了,你說不定就不會愛他了。”
謝白瞳孔瞬間驟縮。
巨大的水聲眨眼間邊到了面前,張狂的黑龍弓著巨大的身體,猛地衝到了殷無書的背後,跟謝白近乎面對著面。
謝白垂在身側的雙手順勢從殷無書兩肋邊穿過,抬手便祭出一片黑霧,驟然鋪開數十丈,像一張凌空而至的屏風,橫在那些黑龍面前,想要阻擋他們的攻勢。
結果那些黑龍在碰到他的黑霧屏障之前,距離大約幾尺的時候,動作突然一僵,頭顱的部分猛地一低,巨大如山巒般起伏的身體紛紛痙攣起來,瘋狂掙扎著,在天地之間混亂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