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時候謝白的手又瘦又小,五指都細得近乎皮包骨,殷無書一隻手就能將他雙手都包進掌心裡,不知是不是他天生極陽的關系,他的手暖極了,暖得謝白一時間幾乎忘了反應。
不過很快他就回過神來,條件反射地想朝旁邊躲,想抽出手來離殷無書遠一些,又踢又打甚至一口狠狠地咬上了殷無書的手腕。
他自覺咬得極其用力,但小孩子的力道畢竟大不到哪裡去,連血都沒見。殷無書也根本沒當回事,依舊左手握著他的雙手,右手在他後膝彎一抄,便輕而易舉地將他抱了起來。
謝白維持著啃手的姿勢,被他抱到了老木扶手椅裡坐下。
他將謝白抱坐在膝上,用不知從哪兒撈過來的長袍和狐皮裹住,一邊沒好氣地說道:“行了行了,松口,還能咬出花兒來麼?差不多表個心意就成了,我不缺記號,來,腳縮一下,給你裹嚴實了。”
殷無書的懷裡和他的手心一樣暖和,是那種可以穿透皮膚骨骼,一點點滲進身體裡的暖和。
謝白被裹得隻露了頭和兩隻手,力氣被鎖了大半,又因為人的天性總是趨暖畏寒的,漸漸便老實了。他一動不動地僵了一會兒,而後抬眼看了看殷無書,見他沒有生氣的意思,便一聲不吭地放下了抓著殷無書的手,也松開了牙。
“這才對。”殷無書似乎覺得他那模樣挺有意思,笑了一聲,而後把他的手也裹進了狐皮裡。
早在被抱回來的時候,殷無書就給他擦洗過身體,又每日加一道除塵咒,渾身上下沒有一星汙跡。他頭發漆黑似炭,乖順地貼著耳鬢。臉瘦出了下巴尖,擱在殷無書手背上的時候,還有些硌。烏沉沉的眼睛因為瘦小的關系,顯得格外大,卻總蒙著一層水霧似的,看不出多少活人氣。
看他脖子以下被裹成了一團小小的蟬蛹,不情不願卻又老老實實地窩坐著一動不動,殷無書被逗樂了。
他長袖一掃,地上便多了一隻火爐,爐裡火光烈烈,不知填了些什麼在裡頭,發出輕微的嗶剝聲響以及淺淡的花木香。殷無書在火上支著一杆木架,架上溫了一壺酒。
他維持著一貫的窮講究,就著花木清香和窗外雨雪喝著溫酒,居然還得寸進尺地企圖騙剛滿五歲的謝白來一口。
謝白窩坐在殷無書懷裡,那些嵌進骨縫的寒意被一一驅散出去,漸漸由殷無書懷裡的暖和氣替代。他抿著嘴唇,默默讓開殷無書的酒杯,好奇又滿是警惕地盯著火光看了好一會兒,確定這火怎麼也燒不到他身上來,這才小心地一點點放松下來。
小孩子的愛憎其實簡單的很,誰對他好他就親近誰,誰讓他難受他就討厭誰。那時候的謝白來歷再怎麼特殊也終歸還是個孩子。那是自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從身體的苦痛中脫離出來,不用忍受煎熬。他對這陌生的世間依舊滿是敵意和抗拒,但從那一晚起,唯一的例外就是殷無書……
婁銜月嘆了口氣:“我突然理解你小時候為什麼除了殷無書誰也不理了,這事兒要擱我身上,我睜眼之後別說理人了,估計見誰都想殺。”
殷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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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白:“……”
“所以你覺得,你現在身上出現的問題,很可能跟當初給你布百鬼養屍陣的人有關?”婁銜月問道。
“不是可能。”謝白道。
而是肯定,畢竟這世上知道謝白來歷,並且能對這點橫加利用動手腳的,隻有那個人了。
婁銜月一想也對,便伸出雙手把那六枚銅錢挪到了自己面前:“行,那個喪心病狂的變態你鐵定恨透了吧?婁姨幫你把他找出來!”
謝白盯著她手下的銅錢沉默了片刻,而後搖了搖頭道:“我沒恨他。”
婁銜月手一抖,差點兒脫口而出“你也變態啦?!”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憋住了。
就連殷無書也一臉詫異又古怪地看向他,似乎覺得他腦子哪裡不對。
“小時候恨,大一些就改了想法,因為我發現我開始怕死了。”謝白冷冷淡淡地解釋了一句,而後熟練地接過婁銜月手裡的銅錢,在虛攏的手心裡東南西北各走一圈,而後一把將銅錢散在了桌面上。
開始怕死了,便意味著想活。如果沒有當初那個妖邪的陣,他連活的機會都沒有。
“但這不妨礙我去找他。”謝白盯著滾動了幾下後安靜倒在桌面的銅錢,涼絲絲地說道:“他現在背地裡動手腳不讓我活,那我隻好把他先弄死。”
婁銜月:“……”
這世上妖靈眾多,性情能耐也千差萬別,有能呼風喚雨的、有喜胡作非為的、也有除了壽命長一點跟人沒什麼區別的。作為一隻起碼有謝白兩倍大的妖,婁銜月就屬於最後那種,打架不會,殺生不行,她除了長壽之外隻有兩樣技能點,一是天生會卜算,二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書都看,看了還喜歡背,以至於通曉各類陣法符咒。當然……僅止於字面上的通曉。
她在古陽街安心住了上百年,也是靠洛老板和殷無書兩人在這裡坐鎮。活這麼久,她還真沒見過幾個敢挑釁殷無書的活物,畢竟沒誰希望自己死得太慘。
在她看來,那位百年前給謝白布陣讓他活過來,百年後又開始動手腳讓他活不安生的主,針對的其實不僅僅是謝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包括殷無書。
婁銜月這麼想著,忍不住一邊嘀咕著“呔!誰這麼大狗膽!”一邊十指飛快地撥弄著桌面上的銅錢。
謝白:“……”他被婁銜月十根指頭晃得眼花,索性便不看了,微微闔上雙目。
結果沒閉片刻,就聽婁銜月開口道:“東北。”
謝白睜開眼,就見桌上的銅錢被婁銜月排出了卦,她點著銅錢衝謝白道:“由此一路往正東北方向,行三千五百裡,山水相接處,陰位。”
第18章
立冬送完藥碗一下樓就聽到這麼一句方位,頓時二話不說掏了手機嘀咕著:“幫你查查看啊,往正東北三千五百裡……雲杜山?诶不對反了,這特麼都進海了,哪來的山?”
婁銜月噗嗤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傻,我說的又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東北方向。”
“啊?”立冬抓著手機沒反應過來。
倒是殷無書開口道:“鬼門。”
“還是你有經驗。”婁銜月道:“古陽街正好鎮在正陰位上,以此為始,每八十一裡地為一界,每界有兩處鬼門遙遙相對,一則進,一則出。進門叫正西南,出門叫正東北。沿著這條線的方向朝“正東北”走,三千五百裡。鬼門是會隨當地情況而變的,所以你站在這裡抓著手機研究一天也不會知道怎麼走的,得走到那裡再看。”
其實這些活了不知多久的妖靈們很少會去卜算些什麼,因為知道得太多並非是好事。他們在時間上比普通人寬裕太多,因此更隨性恣意一些,也更傾向於去享受“未知”。所以立冬他們自然對婁銜月這一套並不熟悉,除了每隔百年就得去找下一任陰客的殷無書。
婁銜月解釋了一番,突然想起了什麼笑出聲來:“我又想起以前關於你的傳言了,睜眼就能欲知後事什麼的,都快扯到姥姥家了居然有那麼多人信。”
殷無書嘴角一抽,哼笑了一聲。
其實小時候的謝白一方面跟殷無書朝夕相處、日夜相對,一方面又時不時會從別人那裡無意間聽到一些關於殷無書的傳言,那些傳言又多又雜,有好有壞,有部分光聽聽就覺得誇張至極。
在幾則流傳最廣的傳言裡,殷無書要麼陰晴不定,即便笑吟吟的也沒人敢惹,要麼戾氣深重,抬手就能把招惹他的直接活撕了,眼睛都不眨一下。還說他天生能知曉後事,卜算工具對他來說都是多餘的……
那些傳言由來已久,最初的起源已經說不清了,至少在世的沒人能證實真假。
而那些傳言又都和謝白親眼所見的大相徑庭,以至於當年他每每聽到總是不以為意。至少殷無書卜卦找人的時候會用銅錢,離他最近的諸如謝白自己,以及婁銜月、洛老板他們也沒被活撕。
殷無書抬起頭,透過玻璃看了一眼太陽,又掃了一圈屋裡的綠植,而後食指在桌子上輕叩了幾下,道:“你今天動身?最好等入夜,夜裡鬼門更容易分辨一些。”
謝白“嗯”了一聲,衝婁銜月道了一聲謝,而後站起身來,那架勢顯然要走。
殷無書一把拉住他,一臉憂思深重的模樣:“別急著跑啊——你確定出門能認路?每八十一裡辯一次鬼門,這方向要是走偏了,能相差十萬八千裡。”
謝白面無表情地眯了眯眼:“……”
“用我跟你一起——”殷無書還沒說完,就被謝白抽手打斷道:“不用。”
婁銜月扭頭背著這倆衝立冬擠眉弄眼,用口型無聲道:“都特麼死倔死倔的。”
就她所了解的殷無書,要是真想做什麼事情,對方一定拒絕不了。因為他三言兩語就能把人給繞進去,讓對方無從反駁隻得由著他來。所以她覺得謝白即便說了不用,殷無書也還是要跟過去的。畢竟是養了小一百年的人,不算父子師徒也多少養出點兒堪比骨肉的感情了,哪能真翻臉無瓜葛。
結果讓她詫異的是,殷無書還真就住了嘴,挑著眉點頭道:“不跟也行,我給你個羅盤你帶上,就小時候教你用過的那個,把持著點方向,以免走岔了。”
謝白:“……”
他眼看著殷無書真從口袋裡摸了個羅盤出來,一副“我沒開玩笑,你確實路痴”的模樣,臉色就忍不住有點兒發青。他緊抿著嘴唇跟殷無書對峙了半天,最終還是抬手一把抓過了羅盤,放進大衣口袋裡,僵著聲音衝殷無書道:“我先走了。”
殷無書還又提醒了一句:“出門東西帶齊,別落了什麼回頭再到處亂找。”
“……”謝白轉頭就走。
婁銜月又默默擰過頭去,用口型衝立冬道:“這真是殷無書?!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吧!”
立冬:“……”
謝白從那間玻璃屋出來,穿過長而寬敞的客廳,遠遠聽見身後留在玻璃房中的婁銜月問殷無書:“你最近兩天往桃塢典當跑得很勤啊,不是挑大清早就是深更半夜,我在樓上可都看見了,你跟洛竹聲謀劃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呢?”
桃塢典當……謝白想起來早上剛到古陽街的時候,確實看到殷無書從對面洛竹聲的店裡出來,那時候街上還沒有別的人影。
殷無書答道:“最近得出門幾天,讓他幫忙照看點東西。”
婁銜月:“出門做什麼?”
殷無書道:“丟了些東西,去找找。”
最後的尾音隨著謝白一腳踏進黑霧中被截斷,後話就再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