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在有殷無書,他向來喜歡滿嘴跑火車,一路走一路指著各種新鮮玩意給謝白看,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騙起小孩來草稿都不用打。
他會刻意把一些普通東西說得很嚇人,驚得謝白一愣一愣的,然後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緊,也會在謝白真的嚇得不敢往前走時,講些有趣又好笑的事情,半哄半騙地把謝白從身後拽出來。
妖市除了熙熙攘攘的攤販,兩邊也有各式各樣的食肆、酒家,有些也會在門口支個棚頂,兜售一些熱騰騰的小吃食。
那時候殷無書慣他得很,什麼東西多看兩眼他總是轉頭就給買下來。妖市中段有家食攤在燉羹湯,叫墨點白玉,其實就是魚湯加了各類稀奇配料,熬上大半天,將魚肉熬化在裡頭,隻剩黑色的魚頭骨若隱若現地浮在奶白濃稠的湯汁裡,鮮香熱燙,在那樣的冷天裡簡直是驅寒佳品。
謝白被那家的香氣勾得有些走不動路,殷無書二話不說買了兩碗,領著謝白坐下一人吃了一份。
剛吃完還沒什麼異常,結果沒走多遠,謝白就趴在牆根吐了個幹淨,差點兒把小命吐出去半條。
殷無書蹲下來一邊抱著他給他注靈,一邊皺著眉“嘖”了一聲,搖頭道:“還是吃不進正常東西啊……”
整個身體纏在謝白小手臂上的黑貓輕輕叫了一聲,抬爪拍了拍謝白的手腕,尾巴卷上又松開,似乎有些不安分。
謝白從閉目養神中睜開眼,墨點白玉的味道似乎還沒從鼻前散去,他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眼正被貓爪按著的右手。
和先前的蒼白不同,謝白的手此時正泛著青灰色,原本透過皮膚能隱隱看到的筋脈都突然消失不見了,反倒出現了一些松散的血點,像是淤血剛化開的樣子。
他眯眼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突然抬起手指撓了撓黑貓的下巴,道:“看來又餓了,你需要吃東西麼?”
小貓原本還纏著他的手臂,顯得有些焦慮,現在一聽這話,立刻松了尾巴跳上他的肩膀,乖乖坐下來,一副就等謝白開道覓食的模樣,很有幾分威嚴。
謝白突然轉頭,衝著準備就緒的黑貓挑起半邊嘴角道:“別後悔。”那笑看起來莫名讓人寒毛直豎,總有股陰森森的感覺。
黑貓:“……?!”
上了賊船想下是下不來的,碰上了變態想跑也是跑不了的。
小黑貓被謝白以“陰氣重,別栽下去”為名,用靈縛把四爪固定在了自己手臂上,半摟在懷裡,直接被剝奪了貓身自由,順帶還揪住了尾巴尖又封上了嘴,連“救命”都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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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貓:“……”
這要是隻普通貓,大概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覓食會有“陰氣重”這個說法,不就是出門買點吃的麼……
數分鍾後,臨市隔壁的隍頭鎮上突然多了一個瘦高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在通往隍頭山的一條土路上。
土路連著隍頭鎮邊角的一個老村子,兩邊是村裡廣漫安靜的田地。這路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窄得隻能勉強通過一輛車,再多兩個人就得有一個掉進矮一階的田裡。
村裡本就房屋松散,深更半夜更是沒有半點燈火,漆黑一片,隻有山頭連綿的影子靜靜地伏在前面,顯得有些鬼氣森森。
謝白一手揉了揉小黑貓的尾巴尖,一手輕輕打了個響指,拇指上便竄出了一豆火光。他將手掌攤開,兩張暗黃色的紙條便出現在了他的掌心裡,上面分別記錄著一行字——
一張上面寫著:隍頭山無名冢墳頭三株柳
另一張則寫著:漁家渡河西陰魚
小黑貓煞有介事地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那兩張細長的黃紙條看了片刻,而後似乎覺得無趣,一臉嫌棄地扭開了頭。
這兩張紙上的字是謝白寫的,記錄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四具很是蹊蹺的妖屍。
這幾具妖屍的情況還沒查清楚,而他剛好餓了需要覓點食,去別處也是去,幹脆就順著妖屍的信息,來他們最開始所在的地方看看。
這看似很長的土路在他腳下不過片刻的工夫就走到了頭,他抬頭看了眼隍頭山頂黯淡得近乎看不見的兩顆星,定了個大致的方位抬步便往山上走。
山裡的風又陰又寒,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謝白咳得比之前厲害許多,一開始還是悶悶的,後來幾乎走上幾步總會咳一陣。
他皺著眉抬手撸了把小黑貓的腦袋,道:“不認路確實麻煩……找點吃的都這樣費勁。”
第10章
貓臉上的表情在這種夜裡實在不容易分辨,以至於小黑貓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仰頭看他的時候,很難說清是驚悚更多還是無奈更多。
謝白天生對路線方向不太敏感,星辰明亮的時候他都會走岔了路,更何況頭頂的那兩顆星暗得近乎一晃眼就找不到了。好在夜裡的林子除了星,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一隻烏鴉突然從不遠處的樹丫間飛出來,繞了個弧形,而後飛離了整座隍頭山,它扇著翅膀“啊——啊——”地叫了兩聲,在這種極安靜的夜裡,能從山間一直傳到遠處的村子裡。
夜裡無星就看鴉,謝白拍了拍小黑貓的腦袋,而後欣然朝著剛才烏鴉飛出的地方邁了步。
整個隍頭山其實是一條連綿了三座峰的狹長山丘,隻是這山丘並不是直來直往的,而是繞了個彎,像月牙似的半包著一潭小湖。朝向村子的是隍頭山外側,臨著湖的是內側。
謝白此時所走的方向,正是越過不高的山頂,由外側向內側的山谷裡去,地上散落著厚厚的枯枝和落葉,謝白走在上面卻半點兒聲音也沒發出來,很快便走到了山谷一處最背天光的地方。
這是湖水前不足五米的地方,照周圍的地勢來看,本該是個深窪,可實際卻鼓著一個直徑約莫兩米的土包。這土包鼓得其實並不突出,隻比地勢略高一點點,如果不是謝白刻意上心的話,並不會一眼就能發現。”無名冢……“謝白抬腳在土包邊緣劃了一道,摸著小黑貓的腦袋輕輕道。
他掃了眼土包四周,確實立著三株墳頭柳,隻是這三株柳樹都已經枝幹萎縮,像是被人抽幹了所有水分和精氣似的,嶙峋曲折地杵在那裡,光禿禿的,姿態怪異。乍一看,像是三個張著雙臂頸背佝偻的人影。
柳樹本就陰氣重,重在墳頭更是有各式說法。這三株柳的種法狀似無心,其實很講究。
謝白摟著小黑貓繞著它們走了一圈,心中默算了一遍,第一株柳樹到第二株的步數,與第二株到第三株、第三株到第一株的步數分毫不差,也就是三株柳不偏不倚地將整個無名冢包在了其中。
而這從柳樹萎縮的枝幹來看,一株直指東北,一株直指西南,另一株一枝朝天、一枝對地……這怎麼看都是“釘魂柳”的陣仗。
也就是說,當初有人刻意將這三株柳樹栽在這裡,是為了將無名冢下的東西給釘住,永不超生。
隻是不知後來出了何種變故,以至於這三株柳都修成了妖,還是修為不低的妖,而後又被人屠了,卸成那麼多塊,在康和醫院那種地方擺了個陣……
謝白“嘖”了一聲,幹脆挑了個陰位在無名冢前蹲下了身,而後伸出已經變成青灰色的手輕輕覆在墳頭土上,拇指朝東北,四指朝西南,鎮住鬼門。他悶頭低咳了兩聲,而後摟著小黑貓,閉上了雙眼。
正如他所料想的,這無名冢薄薄的土皮之下是一團空,包著的東西已經不知所蹤,空心墳包裡隻剩滿滿的陰屍氣。
這種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毒性不小,碰到了輕則皮膚潰爛生瘡,重則性命不保。但對謝白來說,卻是必需品。
在他小的時候,正常食物他根本是吃不進去的,盡管那時候他還沒喪失嗅覺,還能聞得到香氣。但一下肚就會有極其劇烈的排斥感,而後吐得幹幹淨淨。隻有吸食陰屍氣才是真正的“填飽肚子”。
現在的他已經可以適應正常食物了,但真正“餓了”的時候,也依舊隻有陰屍氣才能管用。
他眉頭微皺,單邊嘴角卻微微上挑,掛著略帶嘲諷的笑,將無名冢裡滿滿的陰屍氣都吸進了身體裡。屍氣又冷又潮,透過墳頭並不厚實的土層,順著手掌心源源不斷地湧進身體裡。
小黑貓垂著頭,也不知是在看那無名冢還是在看謝白。
他覆在墳頭土上的手依舊清瘦極了,筆直修長,因為微弓的原因顯得手背上筋骨凸起。原本已經變得青灰的皮膚一點點恢復正常,重新退成了蒼白,皮膚下那些淤血似的紅點也逐漸化散開來,變淡消失。
直到吸幹淨了最後一點兒陰屍氣,他才收手站起身來。
因為吸了太多陰屍氣的原因,他的那隻手冰冷極了,寒氣仿佛是從骨頭裡透出來的。他下意識地想摸一摸小黑貓蓬松溫暖的毛,卻在碰到它前停住了手。
“剛摸過墳頭吸過屍氣的手,嫌髒麼?”他低頭衝著小黑貓淡淡問了一句。
小崽子這種時刻便顯現出了它的非同尋常,就見它仰臉衝謝白“喵”了一聲,而後勾著脖子,一腦袋撞在了謝白的手心裡,頗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悲愴就義感。
謝白:“……”
他看著這小崽子在自己冰冷的手心裡虎頭虎腦一頓蹭,嘴角的冷笑終於慢慢隱去了,像是要軟化,但最終還是回歸了面無表情。
既然這貓崽子這麼示好,謝白自然不可能忘了它也想吃東西。於是他一邊摸著它頭頂的軟毛,順帶暖手,一邊抬腳走到了河邊。
這河看起來比整個隍頭山還要死氣沉沉,山谷裡一時無風,整個湖面半點兒波瀾都不起,看起來有種詭異的違和感,簡直像假的一樣。他沿著湖走了一圈,整個湖中居然沒有半點兒活氣。
謝白拍了拍小黑貓的圓乎乎的腦袋,道:“算了,去漁家渡吧。”
那小崽子也不知是剛才在謝白手心裡撞傻了還是怎麼的,低著頭趴伏在謝白手上沒應聲,也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謝白自然也不會再多徵求意見,甩手丟了片黑霧便離開了隍頭山。
漁家渡離隍頭山不遠不近,隔了兩個市,對謝白來說也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這是岑雲市西邊的一個老渡口,橫著一座閘口橋。橋下靠岸的地方規規矩矩停著一排打漁船,隻是船上黑燈瞎火,看不到人影。
這裡比臨市偏北一些,夜裡溫度更低不說,還悉悉索索下著微末的小雪。在閘口橋邊路燈的映照下洋洋灑灑,像被抖到空中的灰塵。
謝白在閘口橋上落地,站在欄杆邊四處掃了一遍。而後一手摟緊了小黑貓,一手撐著橋欄,翻身便跳了下去。
他悄無聲息地落在一艘漁船上,踩上船頭的時候,整艘船居然連晃都沒晃一下,好像落在上面的隻是一片枯葉一樣。
這渡口看上去倒是沒隍頭山繞,所以他勉強認出了大致的方位,而後借著漁船當落腳石,一路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