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從隔間裡沿著臺階流淌下來,沿著地面瓷磚的縫隙走向,蜿蜒得四處都是。
據醫院的人說,這間衛生間這三天都處於維修中,門口立著警示牌,攔著不讓人進,同層的人這幾天去的都是走廊另一頭的衛生間。人來人往的,一開始居然沒人發現裡面的問題。
直到今天,有人經過門口的時候,下意識朝裡面掃了一眼,襯著走廊裡的燈光,隱約看到裡間的地方有類似水流的痕跡,還以為下水道出了問題,順口提醒了一下護士站值班的小護士。
結果小護士過來開燈一看,差點兒被嚇出精神問題,到現在還神情恍惚抽抽噎噎地在急診那邊休息。
“那害人的畜生究竟是怎麼悄無聲息地在裡面殺了這麼多人的?不說別的,分屍怎麼也會有聲音的啊,當骨頭是好鋸的啊?”被攔在門外的一些人在警方來之前多少看過或者聽說了現場情況,好不容易緩了緩情緒,就忍不住議論紛紛。
“況且這是醫院啊,這棟上有住院部,下有急診廳,人來人往的,怎麼有那個膽子在這裡犯事兒,生怕抓不住他是吧?”
“我看是分好了帶過來拋屍的。”
外頭嗡嗡的聲音就沒停過,江昊然和另一位同事老陳也都嘖嘖搖頭,一邊拉緊了手套,蹲下身仔細檢查屍塊情況:“別的倒還好,最稀奇的就是血液的味道,流了這麼多血出來,居然沒什麼血腥味,外面下雨的草木味和湿土味都比這血腥氣重,要不怎麼會讓路過的人以為是水管子漏了呢……”
“小謝你還沒緩過來?去喝口水?”老陳年紀看上去謝白大了一輪,照顧年輕人的心理更重一些,他見謝白皺著眉站在那裡,依舊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以為他難受得厲害,想讓他出去透口氣再進來。
可實際上,謝白之所以皺著眉,是因為他發現這些屍塊上都有妖印。
妖印這種東西,是古往今來妖靈的身份印記,也是地位象徵。
剛修成的小妖沒什麼能耐,妖印比較明顯,不容易隱藏,尤其在謝白他們這些人眼中,又亮又顯眼,老遠就能看見,想忽略都不行。
但隨著能耐增長,妖印就漸漸淡了,不是黯淡無光,而是和發膚更自然地融合到了一起,極其接近皮膚本色。更容易隱匿,對於一些極其厲害的大妖,偽裝成人的時候,就連謝白,稍一晃神都可能注意不到它的妖印。
謝白來回掃了幾眼,這些散落的屍塊上,一共有三種不同的妖印。
也就是說,這些視覺觀感十分慘烈的屍塊,並非來自於普通人,而是三隻妖,還是三隻大妖。因為這些妖印在已經僵化灰敗的皮膚中若隱若現,並不明顯。
謝白扯緊了手上的雙層手套,蹲下身,挑著就近的兩個屍塊,仔細翻看了一遍切口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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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切口……”江昊然和老陳顯然也在幹同樣的事情。他們兩個已經翻看過了大部分屍塊,臉色都有些發綠。
“不是刀口,也不是鋸口。”老陳遲疑了半天,咽了口唾沫,抬頭一言難盡地看了看江昊然和謝白,道:“我怎麼覺得是個類似釘耙的東西。”
他邊說邊彎著手比劃了一下:“就這樣,每下都有好幾個並列的爪型創口。這種我想來想去,隻能想到釘耙。”
江昊然拉了拉口罩,悶聲悶氣道:“但是釘耙那東西,分不了這麼幹脆。”
“對,一耙子下去中間會有組織粘連的情況,不是現在這樣的。”老陳道。
兩人沉默半天,也沒立刻有什麼更切合現場的結論,最終搖頭說了句:“真他媽見了鬼了。先把該採集的採集了,然後送回中心再仔細分析創口吧。”
謝白在旁邊簡單跟著“嗯”了幾聲,並沒說什麼特別的見解,一切舉止都像個剛參與實案不久的新人。
可實際上,他在看了兩個屍塊之後,心裡就已經有了譜——
老陳剛才的分析其實對了一半,那些創口確實是並列的爪型創口,一根一根,紋理走向豎直向下,力道則是向裡,照常人推斷,確實很容易聯想到釘耙類的利器,因為普通人怎麼也不會想到,骨骼血肉是可以被撕開的,單單靠手就可以。
謝白站起身,正盤算著等屍塊被運送回法醫中心後,他要把其他人支開,而後盡快把這幾具死狀慘烈的妖屍檢查處理掉。就聽見衛生間門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剛才接到電話了吧?哎對,就是電話裡說的那樣,這個案子移交到我們這邊了,辛苦辛苦,裡頭還有法醫在驗屍吧?我們進去把情況對接一下。”
這聲音不是立冬又是誰?
“對對,我們法醫中心的幾位連夜趕過來的,還在裡面忙活著呢,我去裡面把他們叫出來吧,現場有點兒……”有人這麼回答立冬,聽聲音,已經走到門口就要進來了。
“嗯。”有人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
哪怕隻有一個單音節淹沒在一堆人聲裡,模糊至極,謝白也能準確地分辨出來,那是殷無書。
一百多年都沒見過一次面的人,突然一個晚上要見兩回,這轉變是不是太突然了點?
第6章
“怎麼,要移交?”老陳有些詫異地抬頭問進來的人:“這消息也走太快了吧?”
“對,剛接的電話。”重案隊的隊長站在外間的擋牆旁邊,皺眉看著裡面的滿地殘肢,“老陳你們也辛苦了,跟他們對接一下現在的情況,早點回去歇著吧。”
“行,我去吧。”老陳資歷最老,也是第一個來現場的,該驗的也都驗得差不多了。他衝江昊然和謝白交代了幾句,就跟著隊長去了門外。
謝白也跟著站起身,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行頭,大褂口罩橡膠手套一應俱全,除了眼睛,也沒什麼是露在外面的了。
那邊對接工作完畢,謝白聽見立冬在外面半客氣半推辭地表示不需要支援人手,於是臨市重案隊和法醫中心的人便很快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穿過警戒線,魚貫朝樓梯走。
謝白低頭走在老陳和江昊然身後,剛出衛生間就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模樣,眉毛加粗加深,眼睛收小了一些。看上去似乎動得不算大,從側面看全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再熟悉他的人都不可能一眼將他認出來,更何況平日裡他出現在立冬他們面前,都是蒙著眉眼的。
他本能地不想讓殷無書看到他現在混跡在普通人裡的模樣,不想讓殷無書知道他還記得百年前隨口說的一句話,說不上來是什麼心理。
殷無書站在護士站旁邊,左手手肘支在臺面上,手裡捏著一方油黃色的紙片,上面隱隱有字。他一邊看著魚貫而出的人,一邊隨手將那張紙卷了起來,夾在手指之間,轉來繞去。
這種模樣謝白就是閉著眼也能想象出來,從很久以前起,他就一貫這樣,看起來跟誰說話都帶著一點笑,卻又莫名顯得高不可攀,不好親近。最大的原因莫過於他的眼神了,那雙眼睛盯著誰的時候顯得幽深極了,可粗粗從人身上掃過去的時候,就會給人一種萬事不過心的感覺。
事實上他也確實不走心……
因為他根本沒心。
立冬在那裡一一寒暄過警隊的人,他身後還跟著七八個有些陌生的面孔,估計又是從太玄道後院裡隨手薅過來撒豆成兵的壯丁,用來撐場面的。
謝白路過他和殷無書身前的時候,餘光看到兩人神色都沒有任何變化,看來是真的沒有認出他來。
法醫中心的人身上多少都沾著點屍塊上的血跡,自然不可能有那個心思去跟立冬寒暄,於是幾人都跟著老陳衝立冬那邊點了點頭,就行色匆匆地進了樓梯口。
一直下到一樓,謝白才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捏著手指。
幾人在車庫附近把罩衫之類的武裝都卸了下來,謝白也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子,他皺著眉拍了拍自己的衣擺,衝老陳他們道:“我就不回中心那邊了,家裡還有點事情。”
“你怎麼來的?打車麼?咱們這身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沾上味兒,我現在也聞不出來了,打車人不一定帶你。”江昊然道。
“之前不是在對面吃飯麼,有朋友在,他有車。”謝白順口答了一句,便擺了擺手手,進了電梯。
這個點,電梯裡剛好空無一人。謝白一個人現在中間,四角不靠,沉默著看著電梯門慢慢合上。
“既然都是要回頭的,你跟著他們下來做什麼?”一個聲音在他左後方突然響起來。
謝白一驚,一邊迅速調整了一下表情,一邊抬手抖出黑霧,蒙在自己雙眼上,轉頭道:“你怎麼認出來的?”
殷無書抬手在他眼睛的黑布上碰了一下,被謝白讓了開來。
“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從那麼個小不點養到現在這麼大,你渾身每根骨頭長什麼樣我都知道,哪是你改一下眉眼就能蒙混過去的。”殷無書要笑不笑的,似乎覺得他這舉動傻得都沒法評價了。
謝白沒說話,而是透過黑布仔細看著殷無書的臉,把他每一絲表情變化都看進了眼裡,而後才低下頭,“呵”地冷笑了一聲,道:“嗯,你總是什麼都知道,我多此一舉而已。”
說完也不再搭理他,低頭用黑布給自己纏手。
“那些屍塊是先送去太玄道登記一下,還是直接送去你那邊,立冬他們已經在收拾了。”殷無書問了一句,似乎完全沒把他的冷臉當真。
謝白聽了,手上一頓,抬頭道:“你讓他們現在就動屍塊了?!”
殷無書一臉詫異:“不能動麼?”
“你沒進去看一眼就讓他們動?那屍塊擺放位置一看就是個屍陣,每個屍塊對應的都是一個星宿方向,所以我才下來蒙著眼上去。看一眼每顆妖丹具體在的位置,才能知道那是哪種。”謝白皺著眉說完,抬手不客氣地拍了一巴掌門縫,“把這門松開!兩層樓的功夫你關了將近一分鍾,還真把我當傻的。”
“屍陣?”殷無書皺了眉,“地上都是血,我剛換的鞋,還真沒進去看。”
他“嘖”了一聲,似乎也覺得自己大意了,一邊松了電梯門,一邊道:“不過現在過去也晚了——”
電梯門應聲而開,謝白一個閃身便到了衛生間門口,殷無書幾乎是貼著他的肩膀,也半步不落地跟了過來。
結果就聽“砰砰”幾聲響,那些被動了位置的屍塊就在謝白眼前突然燒了起來,那火泛著綠色的冷光,看起來詭異極了。
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所有屍塊就被燒得一幹二淨,連骨帶肉,隻餘下了三枚黯淡無光的妖丹,咕嚕嚕滾在地上。
“我隻是想把屍塊集中收起來……”立冬急忙舉著雙手宣告自己的無辜。
顯然,沒有謝白的提醒,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屍塊的擺放位置有些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