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星回是最早飄蕩在這間教室裡的。
孤孤單單。
看著教室的時鐘慢慢地走。
直到他發現了學校裡的其他鬼魂。
有的,是像段曉曉一樣,蹲在學校後門的柵欄處,聞沙縣拌面的味道,遲遲不肯離去。
「啊?我已經死了嗎?」
被發現時,她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隻記得,沙縣很好吃。
有的,是躲在圖書館裡看漫畫的矮個子。
他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說:「吾死的時候,母上來過學校,鬧了幾回,就沒下文了。」
還有的,是廁所隔間裡的丸子頭女孩。
她一直道歉,一直道歉,卻不知道為什麼道歉。
「我不是故意吸引班上男生的注意的,我隻是喜歡可愛的東西。對不起,對不起,不要打我。」
漸漸地,他們聚集在了一起。
在這個學校裡,成了一個班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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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其實都是十幾歲的孩子,死了也很怕黑、也很怕鬼,更怕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程星回望了窗外的飛鳥:「我們都出不去,隻能在學校裡。」
幽藍的光,落在我的手心裡。
「我為什麼能看見你們?」我問他,「而且你們能碰到東西,也能碰到別人,唯獨不能碰到我?」
他偏過頭看我。
眸光一暗,沒有開口。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問他。
他很久都沒有回答。
他是不願意對我撒謊的。
他隻是笑著說:「城南的書行巷,有一家推車餛飩很好吃。」
我轉過頭,對上他的眼睛。
他說:「先別死啊,替我去嘗一嘗。」
10
高二最後一場期末考。
周安安考試作弊被抓了。
大家都很意外。
學校調監控才知道,她一直是老手,手法嫻熟,心態穩得很。
隻是這次像中了邪一樣,小抄莫名其妙地掉了出來。
被監考老師抓個正著。
她一開始不承認。
直到證據確鑿,才開始哭。
一直哭,哭到她父母來了。
她媽說,是學校老師的問題。
「安安一直都很乖的,怎麼今年換了個班主任就變成這樣了?難道你們學校不需要檢討一下自己嗎?」
學校要處分。
但事情被壓下來了。
她爸說,周安安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能留不好的痕跡。
她光明燦爛的人生,有很多人給她兜底。
但我的沒有。
「你退學吧。」
在家洗菜時,我媽湊到我跟前說:「你大姨廠裡缺人,你這個成績頂多在省內讀個二本,不如早點出來打工,幫幫家裡。」
客廳,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吵著要看電視。
「哎等會兒,媽媽給你做寶貝最喜歡的糖醋排骨啊。」
我沒理會。
「聽見沒?」我媽掐了我一下,「家裡沒錢養閑人。」
「我爸不是留了錢給我嗎?」
「他?」我媽一聽這名字,立馬拿腔拿調了起來,「他的錢夠個屁,你當你每天吃喝不用錢的嗎?你開學補習不用錢的嗎?還敢提他,都不知道和那個女人死哪去了。」
「我沒有補習。」我關掉水龍頭,「你說的,沒錢給我補習。」
「我欠你的?」她沒好氣地說,「趕緊的,收拾一下,明天去你大姨廠裡。我改天和你老師說說這事兒。」
「我不退學。」
「這事由不得你。」
「我可以暑假自己去打工賺錢,」我一字一句地說,「但是我絕對不退學。」
我弟拿著玩具槍沖進廚房,對著我的腿狠狠一懟:「打死你這個壞人,你欺負我媽。」
「來寶貝,我們到外面去,」我媽抱起我弟,對我說,「當初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生你?」
整個暑假。
我都在奶茶店打工。
每天有打不完的單子,做不完的奶茶,剝不完的葡萄。
但是,這裡沒有我媽。
是我為數不多可以喘息的地方。
「媽媽,我想吃這個。」
有時候,看見一起來買奶茶的母女,我都會想被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但這種念頭,隻會不經意間閃過。
「方芋?」
周安安她們也來買奶茶了。
聽說,周安安打算高考後出國讀書,最近在學託福。
林觀南站在她們後面,隻看了我一眼。
「哎呀,還真的是你啊。」
「勤工儉學來了?」
「是啊,她媽不是說過她家窮得不得了嗎?」
「用不用我們捐錢給你啊?」
她們三言兩語地譏笑我。
見我沒打理,她們又拿出手機懟著我狂拍。
「走了。」
林觀南牽著單車,示意周安安上車。
周安安點了點頭,走過來對我說:「方芋,我剛剛點了一杯奶茶,送你了,沒想到你這麼辛苦,你要小心些呀。」
說完,她就上了林觀南的自行車。
一群人走了。
我不想喝她送的東西。
但奶茶不能浪費。
我隨手送給了一個攥著零錢,站在櫃臺猶猶豫豫的小學生。
他收到後,一臉驚喜,連說了好幾聲:「謝謝姐姐。」
一整天外賣單都很多。
晚班打掃衛生的時候,我的手都有些抖。
今天還沒吃什麼東西呢。
店主喊我過去。
「下午有客人在某團投訴你,說你態度不好,衛生不行。」
他給我看頁面上的差評。
周安安的頭像。
店主扣了我半天的工資。
白幹了半天。
我擦著大門玻璃的時候,遠遠地望錯落的單元樓裡,露出一角學校的天臺。
傍晚的飛鳥偶爾經過。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程星回了。
11
暑假結束,回校的時候已經是高三了。
一開學就摸底考試。
林觀南是全班第一,上講臺分享學習心得的時候,大家都在鼓掌。
班主任卻說:「別驕傲啊,我們班不是重點班,到時候能考出個省會大學的,都已經是燒高香了。」
每人分了一張便利貼。
班主任讓我們把想考的大學或者志願、分數寫到上面去,將大家的便利貼一起貼在後黑板上,以此激勵自己。
我寫不出來。
我不知道寫什麼。
我的世界裡,一直都隻能低頭看腳下,從來沒想過未來。
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擁有什麼樣的未來。
我隻想逃出去。
離開這個學校、離開我的家庭、離開我慘淡的人生。
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去哪兒?
這張小小的空白便利貼,我從第一節課想到下午最後一節課。
輪到我值日。
落日沉入地平線。
教室裡人都走了。
我將紙團揉成一團,往後一拋。
「嘶。」
砸到了人。
我連忙扭過頭去想道歉。
噢,砸到鬼了。
坐在後排座位上的,是好久不見的程星回。
「為什麼不寫?」
他攤開便利貼,指了指後黑板,笑著說:「別的小朋友都寫了。」
「還給我。」
我朝他攤開手。
「噯,程星回,欺負我家方芋算什麼本事啊?」
唐思思和幾個女孩子出現在我身後。
她們一臉開心地看著我。
是那種一整個暑假沒見,終於見到面的那種開心。
原來也有人期待著我回到學校。
我走到座位前,從抽屜裡掏出一盒藏好的沙縣拌面,遞給段曉曉。
「我放學偷摸去買的,可能有些冷了。」
她愣愣地接過。
香味撲面而來的時候,她嗷嗚一聲就哭了。
唐思思笑著摟住她的肩膀:「出息。」
任由曉曉把鼻涕弄到她校服上。
我還給班上的其他鬼帶了東西。
給矮個子帶了完結版的漫畫。
給丸子頭帶了小卡和發夾。
班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窗外的霓虹燈泛著幽藍光,像彩條流動在教室的墻上。
程星回走到我身邊,將便利貼平整地歸還到我手裡。
「我不知道寫什麼。」我如實對他說。
「你沒有什麼想去的大學嗎?」
「沒有,明天都不想活下去的人,想不了那麼遠的事情。」
「你還有一年的時間,一年後你就能離開這裡了。」
「高考逆襲嗎?」我語氣平靜,「先不說我能不能,就是逆襲了又有什麼意義呢?上大學也不能改變什麼不是嗎?我媽不會同意的,我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城市,連搭高鐵的錢都沒有。」
「我有啊。」唐思思插了一嘴。
「我也有啊!我都藏我房間櫃子裡呢。」
「我也有啊。」
「我也有。」
教室裡,一群鬼輪番舉起了手。
「那些什麼改變人生的意義我是沒想過,但是芋芋啊,」丸子頭湊到我跟前,「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看一場演唱會啊,我一直很想高考後去看的。」
「是啊,我還沒做過飛機呢!」
「聽說東北的麻辣拌很好吃。」
「我還沒燙過頭發呢,我想把我頭發全弄成粉色的!」
「我還想去畢業旅行呢。」
「不知道上大學是什麼感覺?」
大家一人一句地說著。
說到最後,唐思思把他們的願望都寫在了紙上。
她歪頭看著那張紙:「這麼看,活著還挺有意思的。」
大家跟著笑。
笑著笑著,教室裡都安靜了。
唐思思把紙揉成一團:「算啦,死人想這些幹嗎?」
窗外,是歸家的飛鳥。
窗內,是無家可歸的鬼。
程星回把我送到學校大門口。
再多一步,他就出不來了。
像有一道鐵壁高墻,將他永遠困在學校裡。
「程星回。」
我一回頭,他就在我身後,一直看著我。
「你以前想去讀什麼大學?」
「北京。」
他抬頭,眸光流轉:「我想去北京上學。」
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啊。
那晚回家,我在瀏覽器上輸入了程星回三個字。
隻有幾頁。
大部分是和案件有關的新聞。
往後翻的時候,我看到初中時的程星回。
瘦瘦高高,皮膚白凈。
小小年紀就長著一副張揚招搖的模樣。
我在照片前久久停留。
很難將他和教室裡那個滿臉是血的少年聯系在一起。
這是他贏得全國少年人工智能挑戰賽的時候,拍下的照片。
這樣的人,最後死在了沒人知道的河道裡。
12
班主任說,以我的成績,要上北京的學校很難。
「不是老師說你啊,」她看都沒看我一眼,「人還是腳踏實地點好。」
回到教室的時候。
我和老師的談話,傳得大家都知道了。
「就你,還想上大學?讀個專科你家都沒錢交學費吧?」
「觀南都沒敢想的事情,你倒是想到天上去了。」周安安的閨蜜推了推我,「你怎麼不考到火星去呢?」
她話音未落,突然驚呼:「啊!我的手!抽筋了。」
我抬頭看去,隻見唐思思懸在半空,捏緊她推了我的那隻手臂。
「什麼玩意啊。」
唐思思嫌棄地推開,飄到我身邊,坐在了林觀南的位置上。
「吶,」她指了指我的試卷,「別看我這樣啊,我沒跳樓那會兒,是年級第一。」
我知道。
我曾經在學校的光榮榜上看到過她。
她是學校為數不多的清北苗子。
但是在高考前一晚,崩潰了。
「思思。」我小聲喊她。
她沖我笑了笑:「我之前一直覺得我隻是一臺考試機器,活著沒有任何的意義。」
「雖然我現在也這麼覺得,但是吧,」她看著我,「如果是你想要的,我這點沒有意義的考試能力就變得有意義了。」
唐思思教我的時候,很有耐心。
她像是一位特別溫柔的老師,不帶任何偏見地幫我查缺補漏。
不僅唐思思,程星回帶著一整個班的鬼怪來教我。
每個課間,我都在寫題。
「裝給誰看呢?」
周安安她們路過,總是不免要說我兩句。
但我都沒有理會。
傍晚的時候,唐思思陪我在走廊背書。
背完一章節的筆記,我問她:「你以前認識程星回嗎?」
「認識,我們初高中都是同班。」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知道?」
我點點頭。
唐思思揚起嘴角:「再背一道主觀題我就告訴你。」
我乖乖背完了,她也和我說了。
以前的程星回是個很爽朗的少年。
成績好,人緣也好。
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長得好看的女生被男生造黃謠。
女生回家哭了很久,告訴了父母。
家長鬧到學校的時候,老師把那個男生找來了。
男生說:「我隻是和她鬧著玩。」
老師讓他道歉。
他也哭了,不服氣地說:「班上其他男生也開玩笑了,憑什麼隻罰他一個?」
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了。
但是那個女生在班上的處境更難了。
那個男生帶頭說:「她開不起玩笑,動不動就告狀,別和她玩了。」
這時候,程星回出頭了。
他直接揍了那個男生一頓。
當著全班的面,讓那個男生寫道歉信。
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對女生說了什麼話,一字一句都要如實寫下來。
那個男生扭捏著寫不出來。
「說得出來,寫不出來?」程星回揚起眉毛,「原來你也知道是非對錯啊。」
最後那個男生勉勉強強地寫了半張紙。
那半張紙上,全是與年齡不符的黃色攻擊。
「你今晚回家,把你說的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全說給你父母聽,讓他們簽字。」程星回將紙甩回他臉上。
那是程星回第一次在學校動手,他被通報批評了。
但那之後,班上再也沒有男生敢對女生造黃謠。
「後來呢?」我問唐思思。
「不知道。」
她說:「上了高中後,他像變了一個人,逃學打架都是常事。我和他上高中後就沒怎麼說話了,他變得很難接近,話少沉默。」
「再後來,是在我變成鬼了之後的事情了。他在天臺找到我的,他和我說,沒關系,不用怕,一步一步帶我走下來。」唐思思望向窗外,「其實我挺後悔的,如果當初能和他多說點話,或許我倆之間還能活下來一個。」
灰藍將晚的天空上,劃過飛鳥。
我和教室裡的鬼同學們說再見,收拾書包往外走,看見了走廊裡等我的程星回。
我們一前一後,他送我到校門口。
「方芋。」
他叫住我。
我回頭。
「我以前是騎著自行車回家的,車騎得很穩。」他望著遠處華燈初上,「可以送你回家。還能順路買零食給你吃。」
「現在,」他看向我,晚風吹著他的校服,顯得他身形單薄,「隻能讓喜歡的人自己回家了。」
十七歲的程星回,被永遠困在夜晚的學校裡。
沒有未來。
我問他:「你中考後的那個暑假發生了什麼?」
他看著我。
一直沒說話。
很久之後,他才笑著說:「你如果一模能夠到重本線,我就告訴你。」
13
他總是希望我好的。
沒有未來的人,希望他喜歡的人,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高三的生活像加速帶,擰緊了發條跑。
卻也追不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