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指揮一起手,莊嚴肅穆的開場曲響起,數十秒後樂聲漸輕,趨於平緩,主舞臺上的深紅色幕布緩緩向兩邊拉開,山村小木屋的寫實布景映入眼簾。
南芭版新編《吉賽爾》正式開場——
男主角阿爾貝特伯爵身穿騎裝,肩披鬥篷走進山村,在小木屋前徘徊來去。
陪同他來山中狩獵的侍從走上前,問他在這裡逗留做什麼。
他說這座小木屋裡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叫吉賽爾,他對她一見鍾情,想再睹她的芳容。
侍從勸阿爾貝特打消念頭,因為他已經與一位公爵小姐定下婚約。
但阿爾貝特執意不肯放棄,打算偽裝成平民去邀約吉賽爾。
他摘下容易暴露身份的鬥篷、佩劍和腰帶,揮退侍從,穿著一身樸素的騎裝敲響了吉賽爾家的木門。
篤篤篤三聲過後,阿爾貝特悄悄躲到小木屋側面等待佳人出現。
吱嘎一聲響,木門從裡被推開,頭戴花環,身穿布裙的吉賽爾探頭往外一望,邁著輕巧的步伐走了出來,靈動亮相。
觀眾席響起了今晚的第二波掌聲。
邊敘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住了舞臺上的梁以璇。
*
一百二十分鍾的舞劇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從阿爾貝特極盡撩撥,獲取了吉賽爾的芳心,與她墜入愛河;
到同樣愛慕吉賽爾的村中獵人為破壞兩人,將阿爾貝特的真實身份以及他已有未婚妻的真相告訴吉賽爾,吉賽爾陷入瘋狂,心髒病發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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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阿爾貝特後悔莫及地在深夜來到吉賽爾墓前,遇見了死後化作幽靈的吉賽爾以及幽靈女王和群靈們;
再到幽靈女王想殺死阿爾貝特,懲戒他犯下的錯,仍然深愛阿爾貝特的吉賽爾拼命阻止……
最後一刻,黎明的鍾聲響起,幽靈女王沒能在天亮前殺死阿爾貝特,因為陽光的到來無奈帶著群靈離開。
吉賽爾救下了自己的愛人,然而已是幽靈的她也不能在陽光下逗留,不得不與阿爾貝特訣別。
舞臺上,身穿一襲過膝白紗裙的吉賽爾張開雙臂,最後一次擁抱了愛人,足尖點地,以碎步慢慢隱入黑暗中,消失在了人世間。
幕布從舞臺兩邊緩緩往中間拉攏,觀眾席裡,大片觀眾抬手去擦眼淚,又想起這時候有更重要的事情,狼狽又激越地鼓起掌來。
潮水般的掌聲持續了近三十秒,幕布再次拉開,梁以璇和男主角重新攜手出現在舞臺中央,笑著前來謝幕。
臺下出於觀影禮儀憋了兩小時的觀眾們終於可以放聲歡呼起來。
雷動的掌聲中,幕布最後一次合攏,演出到此圓滿結束。
邊鴻述從劇情裡緩轉過來,長出一口氣,偏頭對邊敘說:“看過不下二十遍的舞劇,還能演得讓我看進去了。你小子可真是撿著了寶。”
邊敘輕輕彎起嘴角:“哪是摸黑撿著的,打了十盞燈籠找的呢。”
*
梁以璇大汗淋漓地走到後臺,聽著迪肯和舞團老師們對她演出成功的道賀,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跟同劇組演員們一一打過招呼後,她回到了單人化妝間。
周圍一下子清淨下來,梁以璇從戲裡出來,掛心起今天第二件非常重要的事。
今晚是她職業生涯第一次演主角,她早就跟媽媽通電話說過這事,本就在北城工作的媽媽不可能沒來劇場。
而邊敘雖然因為怕她分心沒多提,但肯定也接了同在北城的爺爺過來看她演出。
梁以璇坐在化妝鏡前捏著手機,糾結該先把電話打給誰,如果等會兒兩邊家長碰上面,會不會發生什麼不愉快。
正猶豫,化妝間的門忽然被敲響。
梁以璇驀地抬起頭來,喊了聲“請進”,下一秒從化妝鏡裡看見梁琴推門走了進來。
她慢慢從座位上站起來,轉過身去:“媽。”
梁琴看著她局促的樣子,眼神有一瞬間的灰暗,隻是一瞬過後很快又恢復了一貫得體的微笑:“小璇,媽媽看了你今晚的演出。”
“嗯……”
化妝間裡尷尬地靜下來。
“怎麼不問媽媽覺得你表現怎麼樣?”梁琴問。
梁以璇低著眼,垂在身前的手指絞在一起,張嘴想問,又不知怎麼哽著開不了口。
梁琴的耳邊忽然響起早前那個冬夜,邊敘口中咄咄逼人的話——她不把這件事告訴她外婆,是怕她外婆擔心,而不告訴您,是怕您失望,您明白這其中的區別了嗎?
梁琴斂起笑意,疲憊地沉出一口氣,自顧自點了點頭:“讓自己的女兒連這樣一句話都問不出口,是我這個當媽的失敗。”
梁以璇呼吸一窒,抬起頭來:“媽,我不是想跟您作對……”
“我知道,”梁琴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小璇,你今晚的表現很出色,比當年的媽媽……要出色得多。”
梁以璇目光輕輕閃爍了一下。
這是媽媽第一次用沒有轉折的話表揚她。
從前就算她有突破,媽媽在肯定了她的進步之後也總會再有一句“但是”,繼續提出她的不足,並且對她的不足加以更多強調。
每次喜悅還沒持續多久就被潑了一盆冷水,被表揚的開心就這麼全都淹沒了。
“媽媽從來沒告訴過你吧,你這兩年遇到的瓶頸其實也是媽媽當年有過的問題,可惜我沒能邁過這道坎就因為傷病退役了。今晚媽媽必須承認,你確實比媽媽優秀,也比媽媽……”梁琴想起了邊敘當初那個用詞,“幸運。”
梁以璇靜靜望著梁琴,看見她眼底慢慢蓄起了淚,自己也是鼻頭一酸。
結局·中
63 結局·中
梁以璇看出了媽媽這些話說得多不容易。
她知道媽媽是自尊心很強的人, 總在人前掛著得體的微笑,表現得端莊從容, 從不把自己的傷疤露給人看。
在今天之前, 哪怕身為至親,她也從沒聽媽媽親口提起過自己藝術生涯的遺憾,或者說是所謂的失敗。
小的時候, 她問媽媽為什麼不在舞團跳舞了, 媽媽隻是理所當然地說,年紀到了身體狀態下滑, 退役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而沒有提她有多不甘心。
同樣的, 她問媽媽為什麼家裡沒有爸爸, 媽媽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解釋, 說他們婚後相處不和睦, 就不勉強彼此選擇了分開,而沒有提這不和睦背後的具體原因,也沒有提她對這段婚姻的破裂是不是有所記恨。
而今天, 當媽媽第一次在她面前親手揭開自己的傷疤, 梁以璇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她一直覺得她跟媽媽關系很生疏, 但這種生疏造成的結果並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在承受。
當媽媽成為了遙遠的媽媽, 女兒也成為了遙遠的女兒。
她沒有擁有一個能夠託付心事的媽媽, 媽媽也沒有擁有一個能夠託付心事的女兒。
梁以璇不知怎麼覺得有點難受,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梁琴似乎也自覺快要失態, 轉身往外走去:“那媽媽先回去了。”
“媽——”梁以璇匆忙揩了揩淚,上前拉住了梁琴的胳膊。
梁琴腳步一頓,背對著梁以璇眨了眨酸脹的眼睛, 調整好表情回過身來:“還有事跟媽媽說?”
梁以璇點點頭。
在和邊敘重修舊好的過程裡, 她明白了一段關系的和解不應該隻是單方的行動。
她們母女倆總是很被動,不等矛盾積累到頂峰就誰都不去戳破那些平靜的表象,既然今晚有了這個機會,已經把話說到這裡,她也想跟媽媽講點什麼。
沉默片刻,梁以璇慢慢收幹眼淚,深吸一口氣:“媽,我沒覺得您失敗,不管是作為一名舞蹈家還是一位媽媽。”
梁琴神情微微一滯。
“我從來沒見過爸爸,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連做夢都夢不到他的臉,小時候確實為這事傷了不少心,每次一被人笑話就難受地躲起來,”梁以璇抿了抿唇,慢慢地說,“但在六歲以後,您回到南淮跟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的那些年裡,我好像漸漸就不太在意‘爸爸’這個缺失的符號了。”
“因為我發現您那麼優秀,對舞蹈那麼專注,生活過得那麼充實,那個人存不存在對您來說一點也不要緊,所以我也覺得不要緊了,我感覺那些笑話我的人說錯了,我們並不是被拋棄的那方。”
梁琴忍著情緒別開頭去。
“您可能不知道,這個認知對當年的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您讓一個單親家庭出生的孩子不再覺得自己沒有爸爸是件很可憐的事,讓她在許生日願望的時候不再希望上天給她一個爸爸,而是希望成為像媽媽一樣厲害的舞蹈家,這就是您的成功。”梁以璇上前抱了抱她,“媽,謝謝您。”
梁琴顫抖著點點頭,在她背脊上輕輕拍了拍,閉上眼無聲落下淚來。
*
母女倆都花了妝,在化妝間內置的洗漱臺卸過妝後,梁琴拎起包說:“時候不早了,跟媽媽一起過來的同事還在樓下等,媽媽就先回去了,你在北城後面兩天如果有時間可以過來吃個便飯。”
梁以璇點點頭送梁琴出去,剛一拉開化妝間的門,一眼看到邊敘抱臂倚著牆站在走廊裡。
聽到開門動靜,邊敘抬起頭打量了眼母女倆各自的表情,看著梁以璇發紅的眼圈皺起眉來。
梁琴一下子撇過了頭,像沒看見邊敘,背朝著他對梁以璇說:“好了,不用送了。”
梁以璇瞄了眼邊敘,跟媽媽說:“那您回去路上小心。”
梁琴點點頭挎著包進了電梯。
梁以璇把邊敘帶進了化妝間,關上門,看他一臉嚴肅,抓著他的手晃了晃:“放心,我沒跟我媽吵架。”
邊敘擰著眉,抬起另一隻手撫了撫她發紅的眼圈:“那怎麼哭了?”
梁以璇把剛才母女倆說的話大致講了講,思索著問:“我媽這樣應該算是跟我和解了吧?”
邊敘松了眉頭。
他早就在想,他上回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如果今晚這麼關鍵的契機都不能讓她們母女倆達成和解,那梁琴恐怕真是瘋魔了。
“還用問?當然是了。”邊敘抬起食指刮了下她的鼻梁。
梁以璇開心地抱住了邊敘的腰,把臉貼進他懷裡。
雖然生疏了這麼多年的母女關系不可能一朝熱絡起來,但互相達成諒解就是修復的開端,往後日子還長,她想總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梁以璇正暢想著未來,忽然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嘆息。
邊敘摸了摸她的臉頰:“可惜你媽看起來還沒跟我和解。”
“嗯?”梁以璇抬起頭來,皺眉回想了下剛才媽媽看到邊敘的反應,“她應該是因為剛哭過又卸了妝,素面朝天不願意見生人,所以才裝沒看見你吧?”
“梁以璇,”邊敘語重心長地搖了搖頭,“如果你知道我對你媽說過什麼,就不會這麼樂觀了。”
梁以璇看著他的眼神警惕起來:“你對她說過什麼?最過分的那句說給我聽聽?”
邊敘回憶了會兒。
這句句都往人心窩子捅,哪分得出個勝負。
他摩挲起她的後頸:“就是唱了個紅臉,都過去的事了。”
“那事是過去了……你在我媽這兒還過得去嗎……”梁以璇發愁地看著邊敘。
“怎麼給它顛過去的,就怎麼給它倒回來,”邊敘嗤笑一聲,“你我都追得回來,丈母娘還能搞不定?”
聽見邊敘這個稱呼,梁以璇一下子記起什麼,松開了他:“等會兒,你爺爺呢?”
邊敘挑了挑眉,對她思維跳躍開去似乎有些不滿:“剛聽人講你媽進了你化妝間,我就說你現在不方便,讓司機先送他回去。”
“你怎麼……你爺爺肯定覺得我很沒禮貌……”梁以璇一臉懊惱,“車子已經開出劇場了嗎?我現在下去來不來及跟他打個招呼?”
“用不著,以後有的是機會。”邊敘皺皺眉頭,“你先跟我好好打個招呼吧梁以璇,自己說說把男朋友當擺設多久了?我跟你待一起的時間還不如你腳上那雙舞鞋長。”
梁以璇雙手捧起他的臉:“這個回頭再算,你先讓我見你爺爺一面,老人家下雪天來看我,我心裡真過意不去。”
邊敘嘆了口氣,拿起手機給司機打電話說了幾句,掛斷電話說:“剛好附近堵車沒走遠,繞一圈就到九號門。”
梁以璇笑著踮腳親了他一下:“我已經和舞團說好今晚不住酒店,一會兒見完你爺爺就跟你回去,今晚都是你的。”
邊敘垂眼看了看她身上這條白紗裙:“這裙子也跟著你回去?”
梁以璇低頭看了看自己,一愣之下抬起眼來:“這是舞團定制的,很貴的,一般不給穿走,帶裙子回去做什麼?”
“你說呢?”邊敘眉梢一揚,“讓我看你跟別的男人在舞臺上卿卿我我了兩小時,回去還不給我做點什麼?”
“做……做點什麼是可以做點什麼,可是要這條裙子幹什麼……”梁以璇結巴地搖了搖頭,覺得邊敘不至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