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清亮的琴聲響起,梁以璇左腿立半腳尖,右腿往前抬高四十五度,經旁腿劃過一道半圓後踢至空中,旋轉回身,勻細的手臂落下一道弧線——像落下一聲嘆息。
《垆邊》的主體背景是江南江岸邊的一間酒肆,講述了酒肆老板娘和形形色色的客人們之間的故事。
梁以璇在裡面飾演一位江上船家的女兒,今年十五歲,名叫丁玲,自幼生在江上,長在江上,漂泊在江上。
因為父親擔心她看過外面繁華的世界,跟她母親一樣走了再也不回來,所以將她禁足在船上,不許她上岸去。可憐的丁玲隻能偶爾在船靠岸的時候,站在船頭遠眺岸上的風景過過眼癮。
這一幕講的是丁玲上岸認識老板娘之前的故事。
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因為白天剛趁船靠岸時偷偷看過車水馬龍的街道,聽過岸上貨郎的叫賣聲,丁玲對著冷清的船艙夜不能寐,獨自走上船頭無趣地嘆氣。
白霧從舞臺角落聚攏而來——
江上起了霧。
丁玲在江霧裡對月起舞,跟月亮訴說著她的孤單,越跳越覺得哀愁不已。
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
她想,下一次船靠岸的時候,她就扮成船工逃離這艘船,去岸上的世界看一看,哪怕隻是去餛飩鋪吃一碗餛飩呢?
想著想著,丁玲高興起來,江霧也隨著她心境的開闊散開了去。
琴聲漸漸變得輕快。
舞臺上,梁以璇小跳接大跳,凌空劈叉過後輕盈柔和地落地,單腳點地,起了一串幹淨流利的揮鞭轉。
改制旗袍的寬擺下拼接了一層桑蠶絲白紗,裙裾在旋轉中飄飛得讓人眼花繚亂。
轉著轉著,琴聲猛然間落下一個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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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想到,父親從不留給她一枚錢幣,就算逃上了岸,她也什麼都做不成,隻會遇見父親口中那些可怕的壞人。
琴聲恢復了起初的哀婉,舞臺燈光也黯下來——
這回連月亮都被雲翳遮住,不能陪丁玲解悶了。
丁玲在船頭徘徊來去,想起說一不二,嚴厲刻板的父親,又想起從未謀面,卻讓她失去了一生自由的母親,頹然坐地。
梁以璇在白霧間抱起膝蓋,埋下頭去。
琴聲落下尾音。
幾秒鍾過後,安靜到落針可聞的劇場裡,工作人員齊齊忘了這是在錄制綜藝,一個個放下手頭的工作,大力鼓起掌來。
梁以璇和邊敘在掌聲裡雙雙起身,朝臺下躬身謝幕。
掌聲停下,眾人抹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流,但就是流下來了的眼淚,淚光閃爍地看著兩人。
劇場燈光亮起。
梁以璇細細喘著氣,揩了下眼角,讓自己慢慢出戲,然後望向樂池那頭的邊敘。
四目相接,邊敘對她彎唇一笑,緩緩鼓起了掌。
梁以璇斂起了入戲時的眼淚,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滿眼淚花的劉彭這才慌忙記起自己還在搞cp,指揮各個機位趕緊拍兩人的隔空互動。
卻發現這兩人旁若無人地打起了啞謎。
邊敘用食指指了下後臺,梁以璇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眼,對他露出疑問的眼色。
然後邊敘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個“走路”的手勢,當先轉身離開了樂池。
梁以璇反應過來,朝一臉懵懂的劉彭說:“不好意思劉導,我……邊老師好像找我有事,我先去趟後臺。”
說完朝大家鞠了個躬,走進了幕布裡。
到了後臺走廊,梁以璇一眼看到邊敘倚著牆等在那裡,正笑著看她走近。
等她走到跟前,他抬起兩根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彈:“梁首席,了不得,進步不小。”
梁以璇知道邊敘這嘴難得誇人,真誇人不會說大話,心裡安下來,嘴上低低嘀咕:“你懂什麼,你又不會跳芭蕾。”
“不會跳還不會看?”邊敘挑了挑眉。
“你把我叫到這裡,就是為了跟我展示你的鑑賞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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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以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沒徹底出戲, 一路半懵半怔的,從更衣室匆匆拎了衣服鞋子就跟著邊敘上了車。
等他發動車子, 她才回頭望了眼舞蹈中心:“真就這麼走了?”
邊敘打著方向盤問:“知道丁玲的悲劇源自什麼嗎?”
梁以璇直覺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不想搭腔。
但狗嘴又怎麼會因為別人不搭腔就放棄表達欲。
邊敘自顧自接了下去:“源自想太多。”
梁以璇不太高興地說:“但她後來還是下定決心逃上岸去了。”
故事的後來,丁玲輾轉思慮過後,終於還是在下一次船靠岸的時候偷偷溜上了岸, 像隻出籠的鳥兒一樣四處遊逛, 在身無分文餓得發昏的時候,遇到了善良的酒肆老板娘。
“逃?”邊敘似乎對她的用詞不太認可, “她最後一定重新回了那艘船。”
梁以璇一哽。
因為丁玲隻是一個配角, 她的戲份在和老板娘揮別之後就結束了, 人物結局也留了白。
樂觀地想, 也許丁玲後來又有了新的際遇。可是作為丁玲的飾演者, 梁以璇清楚, 邊敘說的那個結局才更符合丁玲的命運。
丁玲確實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逃離了父親,去看了一次岸上的世界。可是從小生活在江上, 不諳世事的她並沒有獨立的能力。
對她來說, 那個世界到處充滿危險, 她能逃到哪裡去?
邊敘偏過頭, 看了眼默不作聲的梁以璇。
上次梁琴出現在醫院以後, 他看出這對母女關系不對盤, 讓人打聽過梁家的情況。
大致曉得了, 梁琴年輕時曾是北城名動一時的優秀芭蕾舞演員,在事業黃金期嫁給了梁以璇的父親,卻在婚後不久和丈夫感情破裂, 協議離婚。
被生育耽擱了近一年的事業, 生下梁以璇以後,梁琴很快回到北城芭蕾舞團,繼續專心跳她的芭蕾,把梁以璇交給了南淮老家的曹桂珍。
梁以璇跟著外婆長到六歲。那年,梁琴因傷病退役,沒能坐上首席主演的位子就離開舞團,回到了南淮。
梁以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跟著梁琴學起了基礎芭蕾。
到了梁以璇十歲那年,梁琴為了更方便親自培養女兒,託了過去的人脈和關系重新去了北城,在北城舞蹈學院附中任職起芭蕾專業的教師。
而梁以璇也在同年爭氣地考上了北舞附中,開始了長達七年的專業芭蕾學習。
直到十七歲畢業那年,原本應該繼續留在北城發展的梁以璇獨自回了南淮。
客觀來講,梁琴過去所在的北城芭蕾舞團才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行業金字塔,以梁以璇的基本功功底,照理說不會進不了北芭。
而留在可以依附母親人脈的北城,對梁以璇的芭蕾事業也能起到一定幫助。
但梁以璇卻選擇離開北城,離開母親,進了南芭。
這其中的緣故當然就不是隨便能打聽到的了。
但看了今天的《垆邊》,再回想上次梁琴跟梁以璇說“當初答應讓你回南淮,是以為你能更適應南芭的風格體系,比起留在媽媽那裡可以更快出挑”,邊敘多少有了猜想——
跟十五歲的丁玲一樣,十七歲的梁以璇也曾鼓起勇氣,叛逆地逃過一次。
沉默了一陣,梁以璇低頭戳著指甲蓋說:“說不定後來丁玲在岸上找到了賴以生存的活計,比如老板娘收留了她,讓她留在酒肆打工,她就不用回船上了。”
邊敘一臉冷淡地搖搖頭:“那如果她父親找來了,非要她回去呢?”
梁以璇有點語塞。
因為她覺得,丁玲會妥協的。
梁以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耐心,跟邊敘討論起一個虛構人物的命運。
而且邊敘的話還說得這麼不中聽。
她想了想,皺起眉來:“你怎麼這麼煩人,你就不能讓我給她編個好結局嗎?”
“沒說不能,”邊敘抬了抬眉,“但她的好結局不是靠好心人收留,或者靠運氣好,沒被父親找到。”
梁以璇偏過頭去:“那靠什麼?”
“她自己。”邊敘直視前方開著車,慢悠悠地說,“一個獨立的個體有一百種方法掙脫牢籠,前提是她必須確定——無論誰來,無論發生什麼,她都絕對不會再妥協地回到那艘船上去。”
梁以璇盯著邊敘的側臉,輕輕眨了眨眼。
“轉過去,”邊敘瞥她一眼,“這麼看著我怎麼開車。”
“……”梁以璇心裡剛泛起的丁點觸動又回落了下去。
她繃起臉擺正腦袋,看了眼路況:“這是去哪?”
“南郊,你外婆家。”
“你不是要帶我去……”約會嗎?
一開始邊敘是這麼想的,但剛才聊了幾句,他忽然想到,梁以璇有一點比丁玲幸運,就是她還有個外婆。
“不想去看你外婆?”邊敘問。
梁以璇搖頭:“想去。”
平常隻要沒有演出,她一般周末都會去趟南郊。而且外婆傷勢剛痊愈不久,要不是不好意思再跟節目組請假,她這周確實想過去看看。
但梁以璇有點意外,一個這段日子見縫就往裡插針的人,怎麼會為了滿足她的願望,犧牲掉自己唯一一張約會邀約卡。
梁以璇提醒他:“……那你的卡片過期作廢了?”
邊敘扯了下嘴角:“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
是她多問了。
*
邊敘把梁以璇送到南郊,本來想留一會兒,一到地方看到曹桂珍跟一群鄰居阿婆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嗑瓜子,想了想這場面還是算了,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梁以璇聽說節目組被邊敘擺得很平,沒有催她晚上回去的意思,就在南郊過了夜,第二天直接去了舞蹈中心上班。
周一上午,節目組把昨天那場《垆邊》選段的片子發給了舞團確認。
一共兩個版本,一個是梁以璇的單人直拍,還有一個是要放進今晚正片裡的剪輯版。
秦荷拿到片子看過一遍之後,把梁以璇叫到了辦公室,等人進門,對她招了招手:“覺得昨天那場發揮得怎麼樣?”
梁以璇走到辦公桌前,斟酌著說:“沒有出錯,狀態……好像比以前好一點。”
“隻是好一點?”秦荷拎了把椅子,讓她在旁邊坐下,“來看看錄像,我看這是去年開排《垆邊》以來你發揮最漂亮的一次。”
梁以璇在電腦前坐下來,看到了她的單人直拍版本。
這一版沒有經過角度或剪輯的修飾,最大程度上還原了舞蹈原貌,可以清晰看清所有動作和表情細節。
“動作準確性就不誇了,看你這個演出狀態,”秦荷用鼠標反復拉了兩遍梁以璇那幾組小跳接大跳,和後面連續二十四個揮鞭轉,“看到沒,這就是老師一直跟你強調的表現力,同樣的肢體幅度,你情緒是收著的,你的表演就是在隔靴搔痒,像現在這樣情緒放開了,張力起來了 ,才叫酣暢淋漓,才能感染觀眾,聽說昨天節目組工作人員哭了一片吧?”
梁以璇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現場效果也有邊老師的功勞。”
秦荷按下暫停鍵:“說起這個,我倒沒想到你們合作這麼默契,這是私下排了多少遍?”
梁以璇眨了眨眼:“我們沒合排過……”
秦荷驚訝:“那你怎麼卡的點?”
“他提前錄了版伴奏給我,我拿伴奏自己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