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跋提尊者的目光與他對視,卻隻見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輕,如羽毛般從唇邊掠過,快得恍惚是錯覺一般。
“我在想……如果所謂正道和權力能讓人發兵討伐,徵戰不休,為什麼有些分文不值的東西,卻也能讓人動用無數的心計去算計和獨佔它呢?”
跋提尊者問:“你說的是愛嗎?”
鳳凰不答。
“愛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東西。”尊者淡淡道,“愛最平凡,最普通,最不值一文……然而有些人就注定了不能有。這種人看到別人奉獻在自己面前的愛,一邊鄙薄又一邊羨慕,想去接受卻又無法回應,便擔憂這份愛被自己擱置久了,會轉而被奉獻給其他人……”
鳳凰的臉色微微變了。
跋提尊者卻視若無睹:
“因此為了獨佔它,就必須用無數的心機和謀算來代替回應,使得這份愛長長久久的在自己眼前,不至於在日後漫長的歲月中被他人橫刀帶走……”
鳳凰終於起身喝止:“——尊者!”
跋提尊者猝然住口。
他們兩人久久對視,氣氛緊繃得可怕,仿佛連流動的空氣都凝固住了。
“不要這麼……不要這麼說釋迦。”半晌鳳凰才輕聲道:“這種事情,你我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他退後半步,似乎想轉身繼續那靜默了數百年的修行,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跋提尊者突然發聲制止了他:“不,我今天就是特意來說這個的——我看了往後三千年的因果,發現了一些事情。”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遲疑,但還是道:
“……關於你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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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身形一頓,訝異的回過頭:“長子?”
“你本相是凰,”跋提尊者卻很自然:“——凰將育二子,其中長子甚惡,將於佛大不利。我隻能往後看三千年,不知是何不利,但總有修行比我高深的人能看到更遠以後的未來……也許是非常動蕩和可怕的未來。”
鳳凰神情愕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跋提尊者在開玩笑,後者的目光卻平緩而認真。
“但是為什麼……”
“怎麼?”
“……您的眼裡沒有憐憫。”鳳凰皺起修長的眉,神情有點疑惑:“像你們這樣能看到因果的尊者,不是應該隨時眼中都帶著憐憫的嗎?因為凡生在你們眼中都是苦的,未來三千年的劫難更是苦海無邊,需要你們來渡才是啊。”
跋提尊者有剎那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以至於露出了錯愕之色。
這種神情在他們這種號稱大智慧、大悲憫的人臉上出現實在是太不尋常了,鳳凰明王盯著他,微微偏過頭,等待他的回答。
“……我憐憫不起來,”許久後,跋提尊者終於承認:“因為我也會被卷入這場劫難裡。”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底盡是無法掩飾的無奈。
鳳凰瞬間覺得有點荒謬。
“我能看到的因果,比我修行高的那個人自然也能看到,所以我來提醒你一切當心。你在錯誤的感情裡沉溺太久了,我想你應該很難看到更多的事情……”
跋提尊者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今天已經說太多了,就此告辭。”
跋提轉身向山下走去,鳳凰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後突然上前兩步:“尊者!”
跋提頓住腳步。
“你說我育有二子……”鳳凰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問了下去:“是和什麼人生的?”
跋提回過頭。
有剎那間鳳凰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如嚴肅的上級一般輕微責備、或如慈祥的長者一般微笑以對的表情,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自己錯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他說,“那個人……他不在因果中。”
·
他不在因果中。
鳳凰坐在深夜的大殿中想著這句話,悽冷月色映在青石柱上,泛出微渺的光。
他覆蓋著寬大的衣袍,將自己蜷縮起來,柔軟的長發逶迤鋪到床上。
大殿外廣袤星空冰川萬裡,大殿裡隻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寒意似乎從每一寸角落、每一塊地磚的縫隙中透出,將他從裡到外,一寸寸凍結成冰。
我隻是不想一個人……他想。
很多年以前他確實不是一個人,盡管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理睬他,但至少他還有釋迦。他和釋迦兩個人,在這離神界無色天最近的地方,在這遠離塵世和人煙的冰雪世界彼此依靠,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漫長永無盡頭的嚴冬。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就算真相再醜陋,也緊抓著不願意放手,因為那畢竟是唯一的溫暖啊。
鳳凰抱著膝蓋,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望著大殿外那輪清冷的明月。
他經常在噩夢和現實中沉淪不醒,一邊是隨著成長而漸漸意識到的種種不解和不堪;而另一邊又是無處不在的漫長孤獨,每一刻都在耳邊殘忍地提醒他,如果拋棄那虛假的溫情,他就從頭到尾,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時會在深夜刻意麻痺自己,欺騙自己一切謊言都不存在,恍惚間產生一種自己仍然是有人愛著的錯覺。然而殘忍的真相卻時不時從噩夢中冒出頭,將傷害揭開一個小角,讓他看裡面腐爛至骨的淋漓血肉。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反復折磨下,有時候他甚至會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活著,盡管表面美麗絕倫攝人心魂,內裡卻如同凍僵的行屍走肉,除了呼吸外沒有半點生機。
那鈍刀割肉般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和永生的漫長,讓他甚至會產生如果釋迦沒有騙我就好了,或如果,釋迦還能回來繼續騙我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實在沒有別人可以念想,除了釋迦外就是絕對廣袤的荒蕪。
他以為這樣的荒蕪會持續到永生的盡頭。
直到今天跋提告訴他,還有那麼一個不在因果中的人,會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的生命裡,和他誕育兩個孩子。
鳳凰倚靠在冰冷床榻上,慢慢想得出了神。
不在因果中,會是什麼樣的呢?
是人類?妖魔?
還是鬼魂?
不管怎樣都行,不管是什麼生物都行。隻要有那麼一個人出現,讓他在此後無盡的長夜中不用拿虛假的謊言來安慰自己,就什麼都行。
——那麼,自己的兩個孩子又會是怎樣的呢?鳳凰撩開垂落到臉側的長發,不由開始想。
會和自己長得很像嗎?會聽話嗎?
會彼此陪伴著一同長大嗎?
他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手。這雙手曾經普渡過千萬怨靈,斬殺過無數妖魔,為了連他自己都很迷茫的所謂“正道”而沾染過數不清的鮮血;然而從現在開始,它們終於有了真正的用途。
它們可以照顧、保護他的孩子,將一切災厄和不測,永遠抵擋在孩子們的視線之外。
那神秘的、不在因果中的人會隨時離去,而他自己的血脈卻永遠不會離開。
鳳凰在無與倫比的安心中合上眼睛,墜入了黑甜的夢鄉。
那是他很多年來第一次真正陷入睡眠,而不是在刺骨的寒冷中睜著眼睛,一分一秒等到黎明。他甚至做了夢,夢見年幼時和釋迦依偎在一起看銀河橫貫長空,夢裡的溫度仿佛寒冬時浸泡在暖流裡,真切得令人幾乎落淚;倏而釋迦的臉又變成了一個面貌模糊不清的人,有安全的懷抱和堅實的臂膀,氣息炙熱而綿長,仿佛能陪伴他很久很久的時光。
鳳凰在睡夢中感到很幸福,不禁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但緊接著,一絲對危險的警惕針扎般刺入意識,讓他在睡眠中眼皮一動。
——有人的氣息。
有人站在他床邊。
鳳凰猛然睜開眼,隻見黑暗中一個人背光站著,身形高大熟悉,目光極具壓迫感,正緊緊盯在他身上。
——那竟然是降三世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