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死後第七年,權相大人來給我上墳。
他往我墳頭灑下了一壺酒。
那酒有問題。
身為一個鬼,我喝完後,竟然對著他臉紅心跳,有了詐屍的前兆……
1.
「姬子夜!你給死人的祭酒裡還要下藥?!你坑鬼呢?」
祭奠之物,若是變質了,或者有毒、有藥,就算是鬼,吃了也是會跟著起反應的。
隻不過相對於活人,鬼隻會難受一陣子,並不會再死一次。
姬子夜怔怔地抬起了頭——
瞧向我的方向。
我愣住了。
他也是一臉震驚。
捕捉到他的表情,我不可置信地飄到他面前:
「你能看見我了?」
事實上,我已經死了七年了。
在這之前,姬子夜一直都看不到也聽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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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次……
他與我,一人一鬼,四目相對。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看到他的眼睛有些紅了。
不過很快,他就又歸於了平靜,凝眸望著我,薄唇翕動:
「是,臣看見你了,公主殿下。」
我暗驚!
不愧是傳言中陰毒狠絕,喜怒不形於色的權相大人,連見鬼了都這麼淡定!
酒裡的藥勁拼命上湧,我難受壞了,連聲音都軟得變了調:
「姬子夜,你為什麼要往酒裡下藥?」
他茫然問:「什麼藥?」
我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麼藥?歡藥!」
伴隨著我的怒氣暴漲,周遭掀起了一陣陰冷的山風。
姬子夜掩著唇,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剛我一時著急,沒收好自己的鬼氣,姬子夜體弱多病,怕是凍著了。
畢竟,他這麼年輕就當上了一人之下的權相,總歸是付出了些代價的。
朝中大臣分為兩派。
一派擁護皇帝,另一派擁護太後。
姬子夜是擁帝派。
所以,太後一直將他視為最大的眼中釘。
傳言裡說,他這些年受過不少暗算,還曾中過毒箭。
雖保住了性命,大權在握,可他卻落下了病根,身體孱弱,活不長久。
姬子夜終於咳停了。
他臉色白得近乎透明:
「……不是我下的。」
「不是你下的,也是你給我喝的。鬼中了藥,也會和人一樣難受,你知不知道?!」
一貫運籌帷幄的男人,此刻神情竟然難得有些慌亂:
「那你現在感覺如何?」
大約是看我軟綿綿的快要站不住,他竟然還想伸手扶我。
我沒好氣地瞪他:
「別傻了,我是鬼魂,你根本碰不到我。」
然而,我話剛說完,就被打臉了。
姬子夜不僅能碰到我,他還把我給抱住了。
???
就離譜!
而且,他這動作豈不是火上澆油嘛?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雙手不客氣地攀上了他的脖頸。
他病態冷白的臉上,瞬間染了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你不怕嗎?」我故意嚇他,「我可是鬼,會勾魂的。」
他默了默,聲音微啞地反問:
「那你為何遲了這麼多年,才來勾我?」
2
這男人果然心機深沉!
說起話來讓人一愣一愣的。
可還沒等我想明白呢,姬子夜又道:
「臣在山下置了宅子。」
我勾著他的下巴,在他耳邊呼氣:
「相爺難道是想帶我回去,替我疏解?」
姬子夜墨眸清冷,定定地看著我:「公主跟臣走麼?」
我笑了,他果然不是一般人,不僅不怕鬼,還敢把鬼往家裡帶。
隻不過——
「鬼不能離自己的屍骨太遠,除非你去找一件我生前的貼身之物,我才能跟著你走。」
解釋到一半,我又自嘲起來:
「但相爺應該知道,我所有的遺物,早在死的那年,就都被燒幹凈了,一件不留。」
我是被人割喉而死的。
蕭太後說我——
朝暉公主李懷月,驕淫無道、囂張跋扈、虐殺人命、壞事做盡,玷汙了皇家聲譽,沒資格入葬皇陵,就特別敷衍地把我的屍骨丟在了京都的黎山上。
我自那之後,憤怨難平,就成了鬼。
後來是姬子夜找過來,替我收的屍。
世人都很唾棄我。
就連我生前用過的東西也不配再留於世,全都被燒毀焚盡。
所以我變成鬼之後,就一直被困在這座山頭。
地獄不肯收我,人間也寸步難行。
姬子夜聽後,彎起沒什麼血色的薄唇,溫溫淡淡地笑了笑:
「不試試怎麼知道無法離開呢?臣為公主帶路。」
暮色月下。
他牽著我走。
中途我被那藥力折騰得難受,很想一口吃了他。
他卻耐著性子哄我:
「公主,再忍一忍,就快到了。」
我畢竟是皇族出身,做了鬼也改不了好面子的毛病。
考慮到這荒山野嶺的,確實不合適把他拆骨入腹,便咬牙點頭。
最後,我竟真的跟著他到了山下的私宅。
其實那時,藥效已經被我的鬼力消耗了大半,早就沒那麼難受了。
但他牽我的手卻一直沒松。
「姬子夜,你身上有我的遺物?」
姬子夜別過眸去,輕輕地「嗯」了一聲。
「是什麼?」
我印象裡並沒給過他什麼東西。
他不說。
我便好奇地伸手摸他的身,試圖找出來。
他無奈地捏住我的手,問:
「公主不需要疏解藥力了嗎?」
我本著自己殘存不多的善念,想在最後關頭放他一馬:
「我快緩過來了,人鬼殊途,還是不欺負相爺了。」
姬子夜一怔,隨後,溫淡的聲音中帶了一抹譏誚:
「公主生前又不是沒欺負過臣。」
我一噎。
是,我生前曾仗著公主的勢,狠狠地「欺負」
過他一次。
姬子夜竟記仇記到現在,連我做鬼了都不放過?
他是想報復回來?
我懟道:
「今非昔比。當年姬大人是意氣風發、肆意輕狂的少年郎,受點欺負也沒什麼。可如今,大人身嬌體弱,位高權重,怕是不好再受欺負了。」
姬子夜卻沒有露出我預想中的惱怒表情,反而勾唇笑問:
「那臣當年的委屈怎麼算?」
「……」
3
他還委屈上了?
看來,得使出殺手锏了——
我取下脖間的圍紗,露出那道猙獰可怕的血紅色疤痕:
「死於非命的鬼魂,致命傷是藏不起來的,我死於割喉,看到這個,你還做得下去麼?夜裡不怕做噩夢?」
那道割喉的傷疤有多嚇人,我是知道的。
就連當初殺我的兇手——武安侯蕭珩,看到我的死狀,處理我的屍骨時,都忍不住手抖。
更何況是文臣出身的姬子夜?
姬子夜卻抬手地摩挲著我那道疤,問:
「很疼是不是?」
我微微一愣。
他不覺得我惡心?
姬子夜卻又抬眸望著我,目光柔軟,眼尾泛紅:
「臣會讓他們付出更疼的代價。」
他這副模樣,真的讓我很想「欺負」死他……
「姬子夜,是你非要惹鬼上身的。」
我不再克制,肆意地回擁住了他。
於是,我們兩個陰冷的家伙就這樣抱團取暖。
然而……
我還真是小看了姬子夜。
他看似溫溫潤潤,病懨懨的,卻直接反客為主——
「公主,臣要犯上了。」
……
4
夜色漸深。
我已經把身上的陰氣都封住了,應該傷不到他。
但姬子夜到底體弱矜貴。
事後,他睡得並不安穩。
半睡半醒間,我隱隱聽到他在咳嗽。
他死死抵著唇,背對我,將咳聲努力壓到最低。
卻還是被我發現了。
我一時有點不安。
——好不容易有個能帶我離開墳頭,擴大活動區域的人,可別被我不小心弄死了。
我皺眉問:「姬子夜,你沒事吧?」
他身子僵了一下,回過頭來,眸光溫和地望向我:
「吵到你了?」
說著,他竟要起身出去。
「回來。」我不樂意地把他拽住,「怎麼,現在知道怕了?想躲我?」
姬子夜眉目如畫,淡淡笑了下:「臣不敢。」
我信他才怪。
他連鬼都敢睡,還有什麼不敢的?
看在他給我燒了七年紙錢的分上,我覺得自己應該象徵性地關心他一下:
「姬子夜,我哄你睡覺吧。」
他猛地抬了下眼皮,一副受寵若驚又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說什麼?」
「你今夜幫了我,為了回報你,本公主決定哄你睡覺。」
我攬過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
「睡。」
外人都說權相大人行事狠絕,陰晴不定。
可他此刻躺在我身邊,我卻覺得他孤獨得有些可憐,竟隻能與鬼為伴。
這一夜。
姬子夜最後睡沒睡好我不知道。
反而我給他拍著拍著,倒是先把自己給哄睡著了。
畢竟,我做鬼的這七年來一直在睡棺材板。
難得摸到床,睡成死豬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次日一早,姬子夜要去上朝。
他穿戴好紅色朝服,把我從床榻上撈起來,吻了吻我的眼睛:
「公主想回家看看嗎?」
我被他吻得眼睫一顫:「家?」
……
5
皇宮是我生前的家。
但我的家人都已不在,那裡隻剩我的仇人了。
想到這兒。
我揉了揉昨夜被姬子夜禍害過的小酸腰:
「嗯,去看看。」
作為一隻鬼,我活動受限,要是不想回墳頭數螞蟻,現在也隻能跟著他。
姬子夜便牽著我上了馬車。
在路上,我想了想,還是沒忍住提醒他:
「姬子夜,酒裡的藥如果你真不知情,那就是有人要害你。」
那些歡藥的劑量太猛了,與毒無異。
還好陰差陽錯,他把那些酒全倒在了我的墳頭上。
要真是被他自己喝了,他得死。
而且,背後害他的人,多半還會利用「歡藥」作文章,折辱他死後的名聲,讓他身敗名裂。
——就像我當年經歷的一樣。
姬子夜墨瞳漆黑,十分溫和地揉著我的發:
「公主是在擔心臣嗎?」
我點了點頭:
「是,我很擔心。」
畢竟,他活著的好處太多了。
他與蕭太後一派外戚分庭抗禮。
那是我的仇人,更是我們整個李氏皇族的仇人。
當然,我更擔心的是——
姬子夜要是死了,就沒人給我上墳,更沒人願意給我去買全天下最貴的酒了。
姬子夜好像很受用,眸底的笑意越發溫軟:
「公主別怕,那些人殺不死臣的。多謝公主,又救了臣一次。」
我眨眨眼,迷惑地歪頭:「又?」
我以前難道還救過他?
6
姬子夜凝眸望著我:
「公主善良,總是救臣於危難。」
我直呼好家伙。
本公主都聲名狼藉成那樣了,死後連皇陵都進不了,他居然還說我善良?
我一臉同情地望著他:
「相爺,眼神兒不好,千萬得治啊。」
姬子夜唇邊勾起淡淡的笑:
「別人都看不見公主,唯有臣能看見,可見臣眼神很好。」
我無言以對。
甚至覺得很有道理。
到了皇宮,姬子夜上朝,我坐在殿外的臺階上看風景。
順便,聽著那些官員在大殿裡面撕逼——
坪洲發了水患,河堤崩毀,死了上百名平民。
負責去調查水患的人是武安侯:蕭珩。
而蕭珩回稟的內容是:
「前朝時,朝暉公主李懷月募養私兵,曾挪用過修堤款項。
被發現後,她為滅口,殺了當地數名官員,用以欺瞞天聽。實際上,那條河堤一直有問題,隻是時至今日才被發現而已,所以此次水患,都是朝暉公主死而未償之罪。」
死而未償之罪?
呵呵,蕭珩這個狗男人。
我都死了七年了,他還在往我頭上扣黑鍋呢!
最可笑的是,蕭珩把鍋甩到我身上之後,還在大殿上做出了一臉悔愧的模樣:
「朝暉公主到底是臣的亡妻,亡妻之罪,臣無以彌補,願捐銀五千兩,為修築河堤獻上微薄之力!」
蕭珩說完,又是一堆蕭派的官員出來站隊。
他們紛紛附和著蕭珩的話,唾我死後還在禍害天下。
同時,卻又贊揚蕭珩這位武安侯的大義之舉,堪稱重臣表率。
我站在大殿門口,冷冷地望著蕭珩那張臉。
他曾是我名義上的夫君,我卻與他鬥了個不死不休。
最後,他親手將我割了喉。
那一刻,我笑了。
我明白地獄為什麼不收我了。
我在等一個人的結局:
——蕭珩不死,我無法瞑目。
我感覺到自己的鬼氣空前盛大,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我必須得去殺了他!
7
我和蕭珩一起長大。
十二歲以前,我年少無知,愛叫他蕭珩哥哥。
他也曾為我折過花,教我騎過馬。
十二歲那年,我聽說他又進宮了,就特意偷偷跑到蕭皇後那裡去等他。
還帶了他最愛的棗花糕。
隻是我沒來得及把棗花糕送進去,就誤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王若瑤那個賤人,以為生下個賤種就能翻天了?現在她和那個賤種一起死了,本宮也算成全了他們一番母子情深。」
蕭皇後表情猙獰,語氣森冷。
這與她從前對我說話時,那副溫柔慈愛的模樣全然不同。
她在罵,而蕭珩則在一旁冷漠地聽。
過了一會兒,蕭皇後又道:
「皇上這兩年身子大不如前,本宮膝下無子,得早做打算。
「王若瑤母子雖然死了,但她還有個女兒——李懷月。你先將李懷月拿捏住,她若不聽話,日後也尋機除掉便是。
「剩下的皇子年歲都小,等選定了為太子,本宮便將其要過來,養到膝下,這樣就算以後太子登基,也成不了氣候,我們蕭家依然權勢不減。」
蕭皇後口中的賤人王若瑤,是我的生母瑤妃。
而她口中的賤種,是我那早夭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