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柳朝明?」殷九逸很是古怪地重復了一遍,視線落在貓上,五指在元寶的背上輕輕慢慢地摸:「這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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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成親這日是個極好的日子。
張府張燈結彩,到處都貼滿了喜字。
柳朝明身著大紅喜袍,穿梭在賓客間敬酒。
他變瘦了,臉頰上的肉少了些,人顯得沉穩幹練了許多。
他來我們這一桌敬酒,正仰頭一飲而盡時,殷九清伴著幾個官員一齊到來。
官員們都起身行禮,柳朝明也放下酒杯,隨著尚書大人去向殷九清行禮。
尚書大人將殷九清引到我們對面那桌,方才被打斷的筵席又繼續下去。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恭房一看,果真是小日子來了。
走到小池塘,驀然被殷九清截住了去路,滿襟酒氣撲面而來。
「他的婚禮你要來,那我呢?你就這麼恨我?」
我一閃身避過了他,無視他,徑直往前走。
殷九清一傾身扳住了我的肩頭,眼尾帶紅,聲音嘶啞:「章秋荷,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搭上了別人,你就將我棄如敝屣,你根本是個狐貍精!你憑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用力地捏著我的肩頭,肩膀隱隱作痛,他說話時的酒氣吹落在我臉上,話語裡的「狐貍精」三字更是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用力掰扯著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齒提醒道:「太子殿下還請自重,我倒是沒什麼,你就不怕別人看到,你的光輝形象就此毀於一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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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他哼哼笑了起來,附在我耳旁一字一頓說:「皇兄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嗎?他知不知道你是那種女人?你當年對我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怒火翻騰不休,我氣得渾身顫抖,響亮的一巴掌揮在他臉上,淚珠子無意識地滾落:「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殺了我的孩子,這還不夠嗎,你還要怎麼樣?」
「秋荷,為什麼?」他的聲音軟了下來:「皇兄也有妻子,為什麼你肯嫁給他,他究竟哪裡比我好?你寧願做他的側妃也不做我的側妃。」
「怎麼?你忘了」我嗤笑一聲:「你不是很清楚嗎?你知道的啊,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怎麼好意思問出這種話?」
我已經快忘了我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為什麼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讓我回憶起那種切膚之痛。
「太子殿下。」柳朝明朝著這邊走過來,一把將殷九清架在他的身上:「您喝醉了,我送您過去。」
此時殷九清倒是乖順了,順勢被柳朝明攙著,暈乎著不發一言。
我默默跟在柳朝明身後,眼淚無聲流了一脖子,柳朝明聽到了吧,他聽到了我同殷九清曾有過一個孩子了吧,他知道我的本性了。
沒關系,我安慰自己說,他本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眼淚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安王爺。」埋著頭走路時,忽然聽到柳朝明的一聲問候。
殷九逸沒有理會柳朝明,徑直來到我面前,將我微涼的手指抓在溫熱的掌心裡:「不哭,我們回家。」
「小柳大人。」他牽著我走上去,將右手中握著的長條形木盒插進了柳朝明的腰帶裡:「側妃的一點心意,望你夫妻二人琴瑟和諧。」
那木盒裡放了兩千五百兩銀票、柳朝明的玉鐲傳家寶和他曾經送我的一枚梅花簪。
我比筵席上的任何人都希望柳朝明能幸福,我本想親口跟他說恭喜的,我本想親手把我給他的賀禮交給他,誰知就這樣了。
殷九逸拉著我走到府門口的時候,柳朝明忽然追了上來,抓了一把方糖遞給殷九逸,有些局促道:「多謝王爺側王妃賞光,這是喜糖。」
殷九逸看著柳朝明,神色淡淡,並不伸手去拿:「她不喜歡吃甜的,多謝。」
我主動從他攤開的掌心中拿了兩顆,吸了吸鼻子,盡量讓聲音平穩些:「恭喜你了。」
上了馬車,夜風卷起車簾一角,我看見,一身紅袍的柳朝明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離開。
我的心臟一點點揪緊又放開又揪緊,算了,總歸我們很少見了,就算他知道那事也沒什麼的,我一點也不在乎。
「沒關系。」殷九逸拿出一方幹燥的帕子給我擦去了眼淚,又從我手心摳出了方糖塞進我嘴裡。
「他喜歡你是嗎?」殷九逸問我。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已經過去很久了。」
「章秋荷,章秋荷。」殷九逸默念了兩遍我的名字。
以往他從未喊過我的名字。
「珠珠,你知道嗎?」殷九逸背靠著馬車,雙手抱臂,做出閉目養神的姿態:「張尚書之女閨名喚作張清和。」
「那你呢,你以前喜歡他嗎?」殷九逸睜開了眼睛,目光不曾從我臉上挪開一瞬,好像非要我給出一個答案才肯罷休。
我盯著虛空點了點頭。
殷九逸抱著的臂散了下來,盯著地毯上的花紋說:「你懂什麼是喜歡嗎?不過是誰對你好一些,你就因著他對你好而喜歡。你哪裡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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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的婚宴之後,王府又接到了許多賞花宴的帖子。
現下春光正好,正是賞花的好時候。
我不想去,語容和恨玉便自己去了。
許是春困,元寶整日懶懶的,總是癱在屋檐下,瞇著眼睛曬太陽。
我蹲下來拿著草逗它,它也不願意搭理我,依舊瞇著眼睛,一副蔑視我不耐煩的樣子。
殷九逸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也蹲下來薅了一根草在元寶的臉上晃,元寶忍無可忍,一揮前爪躲了過去,翻了個身又躺下了。
我們倆面面相覷,殷九逸扔了手裡的草,拉我站起來:「咱們也出去吧。」
他的手從我腰間穿過,抓著韁繩策馬疾馳,我的耳邊全是呼呼風聲和馬蹄篤篤的聲音。
殷九逸幾乎是將我籠罩在懷裡,雙臂不時蹭過我的腰間。順著雙臂向前看,拉著韁繩的手很瘦,很大,因著皮膚很白,手背上的青筋亦很明顯。
風把他月白色的衣袍下擺和我的青色裙衫勾纏在一起,視線無意瞥到,不知怎麼,就覺得萬分緊張。
京郊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湧入視野,殷九逸勒馬停下,翻身下馬,順便將我抱了下去。
「你看,春天多好啊。」殷九逸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我,緩緩走在田埂上。
空氣裡彌漫著油菜花馨香馥鬱的氣息,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嫩黃,不時有幾隻蜜蜂忽閃著翅膀落在油菜花上,發出嗡嗡聲。
「這真好看,像是畫一樣。」我由衷地贊嘆道。
和暢的惠風送來陣陣馨香,我俯下身子揪了一朵油菜花別在白馬的鬃毛上,對殷九逸說:「你看,他好看嗎?」
馬兒睜著無辜的大眼,然後眨了眨眼睛。
殷九笑了笑說:「好看。一白遮百醜,他是白馬,怎麼都好看,戴了花尤其好看。」
「要是語容和恨玉都在就好了。」
「和我待在一起很難受嗎?」殷九逸含笑望著我:「怎麼好像不太情願?」
「我才沒有。」
「那意思是和我在一起特別開心?」
我點了點頭,揪住了他的衣角,輕輕晃了晃:「要是有風箏就更好了。」
「現在都敢同我撒嬌了?」殷九逸假模假樣嘆了一口氣:「珠珠,你再晃晃我,沒準我能變出來個風箏。」
我有些羞赧了,甚至可以說是惱羞成怒,陸語容平日就是這樣子,怎麼我一學就畫虎不成反類犬,現在怎麼這麼難為情呀。
我埋著頭吭哧哼哧走了兩步,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了手拉回來:「不生氣了,用完膳去放風箏。」
殷九逸將我拉上馬,馬兒在小道上重新跑起來,殷九逸的笑聲回蕩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裡。
他的臉距離我很近很近,臉頰不時蹭過我的耳廓,呼呼風聲裡,我聽見他說:「你願意嗎?」
「什麼?」
「你願意一輩子同我好嗎?」
「我願意呀。」
下一刻,強勁的臂膀環緊了我的腰,一個溫熱綿軟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側臉,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吻。
心臟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一種無比巨大的快樂席卷了全身。很快,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湧了上來,緊接著是疑惑,是自卑。
很多種情緒在腦海裡翻湧,剎那間又變成空白,腦子裡像是有一灘糨糊,我無法思考,無法做出反應。
他這是什麼意思?
殷九逸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我喜歡你,以後我來照顧你好嗎?你不許再想著別的男人。」
「可是你也喜歡男人。」
「我從未告訴過你我喜歡男人,我隻是不喜歡女人,你是例外。」
有時我也懷疑過他喜歡男人這件事,我從未見過他和哪個男人交往過密,也未見他對哪個男人表現出格外注意。
心中懷疑是一回事,聽他親口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他說我是例外。
在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偏愛。
我感到惶恐,他知道我和殷九清的糾葛,知道我失去過一個孩子,知道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柳朝明,他竟然說他喜歡我。
微弱的難堪的聲音擠出喉間,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配,我不配你喜歡我。」
「我喜歡誰我說了才算,我覺得你配你便配。」
殷九逸嘆了口氣,大手覆上了我的臉,輕柔地抹去了眼淚:「你哭是想拒絕我嗎?」
他忽而勒住了馬,抱我下來,拉著我的手坐在田埂邊上,撓撓我的下巴抿著唇笑。
巨大的歡喜一波又一波地沖過來,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好事竟會落在我的頭上。
原來人不僅在痛苦難過的時候會掉眼淚,在感到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時眼淚也會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不去放風箏了?」
「不要再哭了。」
我極力忍耐著說:「我不想的,眼睛有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