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那樣的情況下,趙雲瀾貿然召喚陰兵,之後竟然還控制住了,一來是他天資高,二來可能也是運氣好,沈巍在樓下坐鎮,那些東西不敢太造次。
“無光之地,有大不敬之獄”,當年盤古開天闢地,分清濁兩邊,濁者為地,萬物有序,混沌初破,而後大地濁物經過沉澱了億萬年,就在天地之外,落成了這樣一個藏汙納垢的地方。
女娲以泥土造人,因為她太過心急,沒等地下的穢物沉淨,就急急忙忙地和了地上的泥卷成了人,所以人族誕生伊始而懷揣的原罪,與此處出於一轍——就是人們天生心懷的暴虐與毀滅的欲望。
聖人大悔,後來把無光之地稱為“大不敬”,強制將其隔離封鎖。而今,那上古神力封住的牢籠早就破了,從根上撕開了一個巨口,不過後來又被什麼人用陣強行封了一道鎖,現在後加的封印也已經搖搖欲墜,鬼面脫困而出橫行於世,越來越多的幽畜也跟著逃竄了出來。
裂口不能再大了。
沈巍單膝跪下,默誦封印咒文,短暫地加持了松動的封印,震動聲漸漸平息下去,豁口似乎也被封上了一層。
他這才面色凝重地轉身離開,不知道眼下的平靜還能撐多久。
沈巍回到人間時,天已經快亮了,他落在趙雲瀾的小公寓裡,本來想輕輕地褪去黑袍,不想吵醒趙雲瀾,突然,他神色一凜,揮手打開了燈——屋裡空無一人,他早晨收拾過的床鋪依然羅在床頭,沒有任何人動過的痕跡。
徹夜不歸的趙雲瀾在墳山前裹緊了大衣,熄火下車。
在沈巍和他提起郭長城在玻璃窗上看見了傀儡時,趙雲瀾就聽出了他沒說出口的弦外之音——當時他猝然以沈巍的身份與自己相見,大概不是出於他的本意,還很可能是被人算計的。
趙雲瀾相信,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咄咄相逼,沈巍必然是會躲著他的,如果知道自己也在,當時別說郭長城看見的是個傀儡,就算他看見了斬魂使的真面目,沈巍也不會當著自己的面現身——讓郭長城忘了他看見的東西實在太簡單。
趙雲瀾又想起輪回晷事件後,當時他跟著斬魂使去了李茜家,在樓頂聽見的一句話——“特意將他送到你面前”,將誰?那是什麼意思?
如果幽畜的主人是鬼面,那鬼面千方百計把斬魂使引向自己是為了什麼?
可在山河錐腳下,趙雲瀾感覺那鬼面雖然一直拿某些事威脅斬魂使,卻並沒有透露給自己知道的意思,相比起來,反而是地府派陰差送給他的黑皮本更刻意一些。
趙雲瀾覺得自己站在人間地面上,腳下就像是有一個巨大的漩渦,裡面錯綜復雜無數隻手,有把他往外推的,有把他往裡拉的,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計,每個人臉上都罩著一層霧氣。
趙雲瀾抬起頭來,隻見半山上有一團鬼火,發出冷冷的光,就像是夜色中的一雙險惡的眼睛,不遠不近地盯著他,他停下腳步,那團鬼火就也跟著停下來,仿佛是在給他引路。趙雲瀾跟了上去,慢慢地走進了西梅村外的野墳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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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霧,霧氣越來越濃重,能見度不足一米,白茫茫中,似乎隻有不遠處的鬼火影影綽綽引路在前。
空氣也變得湿漉漉的,偶爾有水滴落在他的臉上,是陰森森的冰涼。
耳畔不時傳來或輕或重的嘆息聲,像是無數幽魂在幹枯的密林深處遊蕩,趙雲瀾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他們縱不作惡,也不行善,徘徊人間,不入輪回,人人都在哭,人人覺得自己冤。
世上有幾個人是心甘情願的死了呢?
趙雲瀾走在深深的迷霧裡,深灰色大衣寬闊的下擺掃蕩過的地方,白霧和從墳地裡伸出來的手全都忍不住退避,但沒有一隻孤魂野鬼敢接近他。
隨後,深夜郊外的野墳地裡,開始有哭聲四起,趙雲瀾終於不耐煩,停住了腳步,他簡單粗暴地攤開手掌,黃紙符下燃起濃烈的火焰,哭聲一下變成了尖叫,無數條模模糊糊的影子爭相退避,那白霧仿佛可燃,一下子就被點著,像一條火龍,從他手裡噴了出來,頃刻間將整個墳場的白霧滌蕩了幹淨。
“要伸冤,應該去敲十殿閻羅的鳴冤鼓,和我哭哭啼啼個什麼勁?”他面色冷峻,抬頭望了一眼前方,那鬼火已經消失不見了。
夜涼如水,星空如洗。
一輪下弦月掛在半空中,幹澀的寒風像把刀子,刮過他露在外面的皮膚。趙雲瀾把圍巾往上拉了拉,幾乎快要遮住半張臉。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側響起,似乎時而遠時而近,又帶著某種撕裂似的沙啞,唱道:“下弦月,野墳頭,鬼火引路怨魂愁,穿林風,吹骨笛,狐批人皮魍魎戲。老漢與你掐指算,請君與我側耳聽,生人人頭換紋銀,美人整皮換黃金,百日兒屍油兩三斤,換爾榮華富貴享半世,若將三魂七魄捧,保你塵歸塵來土歸土,一世屠夫浮屠功。”
那聲音就像是指甲抓撓玻璃,說不出的讓人頭皮發麻。
第58章 功德筆 …
趙雲瀾涼涼地說:“傳說開場白太長的反派會被一槍打死的,你信不信?”
林間從四面八方響起了窸窣聲,好像無數細碎的腳步走在其中,趙雲瀾按著了打火機,豆大的火苗被他高高地舉起,照出一片小小的光暈。
突然,他猛一回頭,一個矮小的影子從他身後一閃而過,直直地飄到了半空,瞬間就不在了原地,隻留下長長的、像蜘蛛網一樣的衣擺,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飛快地劃過。
發出一陣如同報喪鳥夜啼的笑聲。
趙雲瀾在原地靜立了片刻,那東西就像也同樣忌憚他一樣,一直試探著繞著他神出鬼沒地飄來飄去,隻是每次都不近他的身。
突然,一根長鞭挾著勁風卷出,從一個極刁鑽的角度,一下攔腰把那東西捆住了,趙雲瀾一抖手腕,辮梢重重地往下一墜,隻聽那東西發出一聲憋在嗓子眼裡的尖叫,他定睛一看,一個一米出頭的“人”被慣在了地上。
那“人”也看不清楚男女,隻是滿臉的褶子,鼻子極突出,幾乎佔了大半張臉去,把其他五官都擠得沒了地方呆,乍一看,就像一隻不祥的大鳥,一雙豆大的眼睛裡渾濁一片,幾乎瞧不見眼白,看人的時候陰森森的,忽地一笑,就露出一口裡出外進、參差不齊的大黃牙。
趙雲瀾半蹲下來,手肘撐在膝蓋上,與這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客氣地開口問:“哎,你是個什麼東西?”
那人陰陰地盯著他,開口用鋸子一樣的嗓音說:“小子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喲,”趙雲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您倒是給說說,是多高多厚啊?”
他伸手摸出煙盒,手腕一抖就叼了一根在嘴裡,打火機在手指間靈活地翻了幾個跟頭,把火打出了花來,“嘎達”一聲點著了,帶著輕微薄荷味道的煙味燻得那人往後一仰,呼哧呼哧地咳嗽起來。
趙雲瀾拎著鎮魂鞭的另一端,也不給他松綁,問:“方才叫賣的人是你?”
那人冷哼一聲:“不錯,你有什麼要賣?”
趙雲瀾不理會,眯起眼睛問:“這麼說,功德筆確實在你手裡?”
那人不說話,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毒蛇一樣地盯著趙雲瀾。
趙雲瀾彈了彈煙灰,一把拎起了這小個子的領子,直接把他拽到了半空平視:“我就不信,四聖器還拔出蘿卜帶出泥了,誰派你來的?又誰讓你以假功德筆為幌子把我引來的?”
那人臉上露出一個險惡的笑容,看起來更像一隻大鳥了,他沙沙地說:“你惹不起的人。”
趙雲瀾聽了沒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斜斜地叼著煙頭,懶洋洋地說:“我惹不起的人一個是我媽,一個是我老婆,你覺得就憑你,能符合他們倆誰的審美觀?”
他說到這,沒等對方反應,一松手把手裡的人扔在了地方,伸腳狠狠地踩在那矮個身上,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涼涼地說:“老子快沒耐心了,別等我脾氣上來了弄死你,快說!”
被他踩在腳下的人聽了這話,卻突然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沙啞地開口問:“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萬裡。又有弱水周回繞匝……排阊闔,淪天門,何等的威風氣魄,你還記得嗎?”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這話你該找我老婆說,我從小語文就不及格。”
那人嘿嘿地冷笑起來,艱難地挪動畸形的胳膊,探進懷中,取出一個小金鈴:“那這個東西,你也不記得了麼?”
趙雲瀾一看見鈴鐺就起雞皮疙瘩,鈴鐺通靈,大凡有招魂聚靈的作用,他左肩少一魂火,本來三魂七魄就不如其他人穩固,因此毫不遲疑,一腳踩碎了對方的胳膊,彎腰去撿那小金鈴。
誰知他的手碰到了,卻無論怎樣也拿不起來,那指甲蓋大的小鈴鐺簡直像是有千斤重,墜得他手腕生疼,愣是一毫米都拎不起。
矮子忽然大笑:“堂堂……拿不起一個鈴鐺,哈哈哈哈哈,世上還有比正更荒謬的事麼?”
這時,一股妖風驟然吹起,矮子掛在斷肢上的鈴鐺忽然極輕極輕地響了一下,趙雲瀾的神經立即繃緊了,鎮魂鞭回手甩了出去,將一團巨大的鬼火卷飛,鬼火落在一棵樹的樹梢上,合抱粗的大樹的樹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焦黑了下去,不過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棵被吸幹了的枯木。
隨即,大團大團的鬼火隨風而來,趙雲瀾三鞭出手時,人已經退到了二十米以外。
他覺得自己這年關到頭,簡直除了情場得意之外,什麼場都倒霉,窮得叮當響就算了,執法途中碰到的各種擾亂社會治安人士居然一個比一個開掛。
山間的墳包裡伸出白骨的爪子,從地底往上爬,方才被他踩在腳下的矮子飄飄悠悠地升上半空,身後是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一般密密麻麻的鬼火,懸在那矮子斷了的手指上的小金鈴隨著風輕輕地搖擺,發出幾不可聞的叮當聲,就像是喚起了整個山間的陰氣,大團大團的白霧從冬天休眠的樹頂端冒出來,它們隨後徹底枯死,樹上做窩的烏鴉“嘎”一聲長鳴,衝向深不見底的夜空,月色不知何時,變得血紅血紅。
趙雲瀾知道,這天晚上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捻滅煙頭,一邊往林子邊緣跑,一邊說:“哎,別不分青紅皂白地上來就打嘛,你還沒說把我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趙雲瀾這會兒出來維護治安追求和平了,也不知道是誰一腳剛踩爛別人的胳膊。
“應該不會那麼無聊隻是想找我打一架吧?”趙雲瀾說,“我這人老坐辦公室,平時不鍛煉身體,打架肯定不行的,我們可以尋求文明一點的解決方法,你覺得呢?”
矮子看著他隻是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