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王向陽說到這裡,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平靜而釋然的笑容,好像他說的話讓他欣慰又喜悅似的:“好多人跟他一樣,好多人,看見了,撿了就走,還有拿袋子裝的。我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要給錢,不能拿我的水果,他們一聽給錢,就帶著我的水果一哄而散,我去追,就被一個出租車當場撞死了。”
“那天下了大雪,路上的車剎不住,司機踩了剎車,車往旁邊滑出了幾米遠,整個從我身上碾了過去,我的上半身跟著車輪往前滾,腿就留在了原地,臨死的時候,臉上還撞了一個正好滾輪在我臉邊的橙子,你們說,我死得冤不冤?”
沒人說話。
王向陽又問:“我該不該報復?你們該不該抓我?就是到了陰間,閻王爺怎麼判我合適?”
難怪每個受害者的因果線都那麼淺——真正至他死亡的其實是開車的司機,可是司機偏偏才是和這事一點關系也沒有的人。
王向陽往後背椅子上一靠,這動作讓沒有腿的男人看起來分外可怖,他低低地笑出了聲:“我活著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有你們這樣專管這種事的人,你們既然肯伸手管不平事,為什麼管我不管他們?算了吧,這世道,我看得透透的。”
郭長城情急之下一眼遛過了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句提示“家人、朋友”,於是脫口說:“你就不替後輩兒孫想想嗎?不給你的兒子、你孫子和你正在治病的媳婦積點德嗎?”
王向陽漠然地說:“我兒子還沒結婚,我沒有孫子,再者他們娘兒兩個都已經死了,我老王家斷後了,給哪個狗娘養的積德?”
郭長城聽見自己顫顫巍巍地問:“怎麼死的……”
“我弄死的,我們家沒有集中供暖,還在燒爐子,我晚上把爐子裡的火扣住了,他們倆還睡著覺,就煤氣中毒,全死了。”王向陽說到這,又補充了一句,“沒痛苦。”
郭長城:“你……怎麼能這樣?”
王向陽坦然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笑:“我覺得活著比死了痛苦,你覺得呢?”
第56章 功德筆 …
至此,林靜才明白,王向陽的怨念為什麼不受超度——他一生沒有做過惡,卻是勞苦半輩子,末了又落了這麼個荒謬又可悲的下場。
一個人要是恨到了極致,心裡是容不下任何柔軟的感情的,因此他親手斬斷自己和人世間的一切牽掛,以後,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喚起他一絲一毫的留戀和好意了。
也許如果他還活著,若幹年以後,時間與經歷會衝淡他心裡的仇恨,讓他安然地度過這道坎,可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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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都沒了,他再沒有別的可得,也再沒有別的可失,靈魂永遠被卡在葬身車輪下的那一刻,已經入了魔障。
趙雲瀾皺了皺眉,覺得這件事很難辦——在路邊撿了幾個水果,揣在兜裡,難道就該死嗎?哪怕是偷人錢包的,被逮住了也頂多是個進看守所的罪名,總不能就地槍斃,顯然是不至於要命的吧?
可因為這些人貪小便宜,就這麼把一個好端端地期待著回家過年的老實男人害死了,他難道不該恨嗎?難道不該報仇嗎?放在誰身上,誰能一笑泯恩仇、釋懷去投胎?
這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於是長袖善舞的趙雲瀾很快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打算先把王向陽遣送回地府,按舊例,王向陽可以在十殿閻羅處伸冤,伸完,如果閻王們也一致認為他報仇是有道理的,就會發給他一張通行證,到時候他在人間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願意找誰報仇就找誰報仇,跟鎮魂令是沒關系了,捅出什麼事來,責任自然由是那邊承擔。
誰知他剛要開口說出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沈巍卻忽然插了一句。
沈巍緩緩地說:“不問自取者為賊,不論拿的是真金白銀,還是幾個果子,這都沒什麼不一樣的。更不用提因為這事還誤傷了別人的命,我覺得確實應該和‘謀財害命’同罪,所以你的仇報得有道理。”
他這話已經出口,趙雲瀾根本來不及制止,一口氣哽在油滑慣了的趙處喉嚨裡,險些噎他個半死。
沈巍這話音剛落,王向陽就發現一直隱隱地束縛著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別人可能不明白,但趙雲瀾心知肚明,盡管那人是以沈巍的身份出現,但畢竟是斬魂使本尊,自古先有斬不平事的斬魂刀,隨後才有十殿閻王面前論功過。
也就是說,斬魂使的權限是相當高的,他下的判決,就是閻王殿也改不了,現在沈巍在審訊室裡金口玉言地說了這番話,等於直接把“通行證”授予了王向陽。
“不過冤冤相報,肯定是沒完沒了,要是你就這麼放了他們,說不定若幹年後惡果自己也會報到他們頭上……也或者他們活得不夠長,會報到輪回之後。但你原本隻是凡人魂魄,因為怨氣太過而走火入魔,殺妻滅子這種事喪盡天良的事也做了,現在就算放任你去報仇,這件事之後,你也可能會被收監到地獄十八層裡,這樣傷敵一萬,自損八千,你也沒有怨言嗎?”
除了知道內情的趙雲瀾,王向陽比這屋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先認識到了沈巍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注意打量了沈巍一番,正色點頭,幹脆利落地說:“沒有。”
沈巍回頭,假惺惺地問趙雲瀾:“你看,然後怎麼處理?”
你三下五除二都處理完了,還問個屁……趙雲瀾瞪了他一眼,隨後輕咳一聲,還是得開口替他遮掩過去,於是從兜裡摸出一張鎮魂令,拍到審訊桌上,推到了王向陽面前:“先在這等著,破曉之前會有陰差來接你,你把這個拿給他看,讓他帶著你去閻羅面前討一張通行證。”
王向陽動了動嘴唇,好一會,才慢慢地前傾身體,雙手捧起了鎮魂令。
“最後提醒你一聲,”趙雲瀾例行公事地說,“他說的沒錯,你拿了通行證,確實解了一時仇恨,但事後必然遭到數倍的刑罰,動手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王向陽怔怔地看了看手裡的鎮魂令,隨後搖了搖頭:“這就不用囑咐了,我已經殺了十多個人,早就回不了頭了。”
說到這,他苦笑了一下:“沒想到死都死了,竟然還有講理的地方,算我謝謝你們。”
在場的人聽見他的話臉色同時一變,祝紅立刻問:“等等,你說你已經殺了十多個人?也是用同一種方法嗎?人是都已經死了嗎?”
王向陽:“當然死了,還是不得好死的死法,死後也永世不得超生。”
祝紅驚疑不定地看了趙雲瀾一眼——由於人口越來越多,環境越來越嘈雜,厲鬼在人間作祟,非法殺人,一個兩個,他們感覺不到很正常,但是一旦數量大了,積累的惡行多了,別說是鎮魂令,就是在同城的一些稍有修行的民間流派,也能感覺到衝天的黑氣。
可是沒有,至今,要不是王向陽主動交代,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手下已經有十多條亡魂——包括沈巍!
沈巍立刻就想起了“功德筆”,他問:“你有沒有用某種方法……改過身上的功德?”
“改過。”王向陽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那時候我才毒死了自己的老婆兒子,正打算向第一個獵物下手,有一個人跟我說,要和我做一筆生意。”
“什麼生意?”
“他說我這樣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很快就會驚動人間的執法者,於是賣給我一個符咒,說事掛在脖子上,你們就感應不到我,不過被我殺了的人的魂魄他要帶走,”王向陽痛快地說,“我一想,那些東西我留著也沒用,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沒什麼好讓別人圖謀的,就答應了,結果他真沒騙我,果然就沒有人管我——那些人大多以為自己得了怪病,進醫院治不好死的,誰知道還真有人能因為吃壞了肚子報警的。”
趙雲瀾追問:“你看見符上寫了什麼或者畫了什麼嗎?”
“看見了。”王向陽說,“寫了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先用黑筆寫的,後來又拿朱砂描了一回,把那幾個字外面圈上了紅圈。”
他說著,抬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拎出一個折成了八角形的小小的黃紙符:“就這個,給你們看看也行。”
楚恕之接過來打開,裡面果然有一行畫了紅圈的字,可還沒等他看清楚,那黃紙符就自燃成了一攤小小的灰燼。
隻是匆匆忙忙的一眼,沈巍很難判斷上面的筆跡是出自於什麼人手裡,但聽王向陽的描述,八九不離十,恐怕就是功德筆,黑筆記過,紅筆記功,一左一右,管你是大善大惡,還是大奸大忠,隻要這麼一筆勾上去,一切都能一筆勾銷。
傳說功德筆的筆杆是用一種在黃泉裡長出來樹的樹根削成,那木頭質地堅硬無比,鋼刀難斷,樹卻長得無枝無葉、無花無果,不知為什麼,被人稱為“功德古木”,從上古留下來的名字,至今已經不可考。
但沈巍想,說不定這名字正是用這未生已死的樹來諷刺三界的所謂善惡功德——為功德而積善,為報應而避惡,功德既生,則本心已死,純善已死。
趙雲瀾問:“那人長什麼樣,你從什麼地方看見的?”
這問題讓王向陽愣了一下:“長得……挺普通的吧,奇怪,你一說我倒是想不起來了,在……”
他的話音頓住,忽然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似乎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具體在什麼地方,我也實在是不記得了,不過應該在我家附近,我家住在城西二十裡的西梅村,你們想找的話可以去那看看。”
沈巍站了起來,對他一點頭:“多謝。”
王向陽平靜地說:“該是我謝謝你們,我殺人索命都沒什麼好隱瞞的,這也沒什麼不能說,想知道什麼,盡管來問我。”
沈巍與趙雲瀾交換了個眼神,率先走出了審訊室。
趙雲瀾拍了拍林靜的肩膀,低聲說:“叫陰差來一次,把事說明白了,那邊會知道怎麼辦的。”
說完,他跟了出去。
沈巍在樓道盡頭等他,趙雲瀾一路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回手關上門,這才問:“怎麼?你覺得是‘那個’功德筆?”
沈巍皺皺眉:“我不能完全確定,但是可能性很大,就算是假的,造假的人一定對四聖了如指掌。”
“唔。”趙雲瀾摸了摸下巴。
“怎麼了?”沈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