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汪徵默默地縮回了一點,那些蛛絲依然如影隨形地綁著她。
趙雲瀾眼角跳了兩下,面色不善地盯著她,汪徵本能地畏懼,垂著頭不敢接他的目光,最後還是斬魂使輕輕地拉了拉他,不溫不火地勸了一句:“令主,有話好說,不宜動怒。”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下屬他可以隨便罵,卻不能不賣斬魂使這個面子,於是他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對汪徵說:“你覺得把自己犧牲給山河錐,就能平息萬鬼同哭的怨氣是嗎?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認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還是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他先開始還壓著語氣,到最後大概是越說越來火,幾乎衝著汪徵吼了起來:“你是缺心眼嗎!”
汪徵脖子上細長的紅痕顯得越發惹眼,額頭上貼著的紙符隨著她微微顫抖而一起一伏,看起來就像個三流恐怖片裡的二缺僵屍妹,造型顯得十分搞笑,可在場誰也笑不出。
趙雲瀾吼完最後一句,終於算是發泄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的表情平靜了一點,在斬魂使旁邊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衝汪徵揚了揚下巴,大發慈悲地說:“你也坐吧。”
話音剛落,綁著汪徵的絲線就在空中湧動成了一把銀白色的椅子形狀,正好夠一個人坐上去。
也許是生前身後的故事太長,在汪徵身上,看不見一點嚴寒地區少數民族身上那種特有的熱情奔放,她總是顯得陰鬱、沉默,又充滿著不合時宜的內斂。
少女烏黑的長發垂在兩頰側,一動不動地飄在半空中。
趙雲瀾幾經努力,終於緩和了一下語氣,他慢慢地說:“有些事,旁觀者聽一耳朵,就能猜到前因後果,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汪徵靜靜地抬起眼。
趙雲瀾嘆了口氣:“是因為它是無論怎樣都會發生的,是注定的,不是以你一個人的能力就能阻止的。”
汪徵喃喃地問:“你知道?”
“我隻是比較了解桑贊這樣的人。”趙雲瀾說,“數百代的奴隸,老子死了兒子依然當牛做馬,從未有人膽敢反抗,他第一個開了這樣的先河,心裡肯定是有天大的不服,一個這麼有血性、又出類拔萃的男人,你要想要他的命,他說不定還能慷慨赴死,可你不能傷害他的尊嚴。不提功名利祿那些虛的,也不說升官發財這些遠的,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可不就是封妻蔭子、讓放在心上的人平平安安的麼?”
斬魂使聽完,忍不住在旁邊輕聲問:“令主也是這樣嗎?”
“緣分這東西不能強求,”趙雲瀾想不出斬魂使怎麼會想闲聊這些雞毛蒜皮,於是順口說,“但要是別人願意死心塌地地跟著我、照顧我、替我知冷知熱,我卻連保護人家周全的心都沒有,那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叫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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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魂使放在膝頭的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在別人瞧不見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握成拳,好一會,才低低地說:“令主情深義重,隻是不知道什麼人能有幸得之。”
“啊?”趙雲瀾被他誇得愣了愣,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古怪,於是笑了出來,“哎喲大人您可別,這話誇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斬魂使輕輕笑了一聲,沒接他的話茬,隻是說:“為了他的族人,桑贊背負了那麼大的罪名,铤而走險,想讓所有人都過上平等富裕的日子,而他親手把這個看似遙不可及的願望實現了,一定沒料到後來發生的事。”
趙雲瀾:“如果是我,心愛的女人死在這些人手上,死在自己親手立下的規矩下,一定比恨老族長更恨這些人。”
“何止,”斬魂使仰起頭,透過他自己制造的灰霧,望向矗立在那裡岿然不動的山河錐,輕輕地說,“一定千刀萬剐也難消心頭之恨。”
他話音裡有種森然的寒意,汪徵敏銳地感覺到了,忍不住往趙雲瀾身後縮了縮。
趙雲瀾問:“桑贊親眼看著你被處斬嗎?”
“他們軟禁了他。”汪徵搖搖頭,“那姑娘的父親說他被我迷惑,這是為了他好。”
趙雲瀾沉默了片刻,又問:“那是桑贊收起了你的屍骨嗎?”
汪徵點點頭。
趙雲瀾:“所以,你說想要回來找自己的屍骨,入土為安,其實是騙我的?”
汪徵低下頭,好一會,才又點了點頭。
趙雲瀾皺著眉看了她一會,轉開目光,口氣有些生硬地說:“沒有下次。”
斬魂使見他態度緩和了下來,才適時地插嘴問:“那麼桑贊他是把姑娘的屍骨放進了水裡嗎?”
汪徵深吸了口氣,平靜了片刻:“是的,我們一族人中,山取意‘拘押震懾’,水則千裡飄燈,萬裡無阻,歷來奴隸與罪人死後,都會斬其首鎮於山巔,而貴族或者德高望重的人死後,則是飄進水裡,舉行水葬。他趁夜將我的頭挖出來,又偷走我即將火化的屍體,割下了那意外死去的姑娘的頭,用她的身體換了我的,最後在河邊,把我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塞進原本給那姑娘準備的裹屍袋裡,抱著我哭了一整宿,第二天,在旁邊看著別人把我放進了水裡。”
她說到這裡,微微地抬起脖子,手指輕輕撫過脖子下面的一圈紅線,那針腳細密,平時看來,隻覺得恐怖可怕,這時候卻無端讓人覺得心酸。
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洗幹淨懷裡人的臉,手指撫摸過她充滿死氣、慘白蠟黃的臉,把她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的呢?
而或許,他還沒來得及對她說出自己一直以來隱而未明的心意。
流年那樣無理殘忍,稍有踟蹰,它就偷梁換柱,叫人撕心裂肺,再難回頭。
旁邊的連個男人同時沉默了,也不知都想起了什麼。
“流水帶走了我的屍體,可我一直沒走,”汪徵說,“我一直看著他,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原本族裡投票議事由三個人輪流主持,一個是桑贊,一個是帶頭處死了我的那個人,還有另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由他們提名大事,大家一起舉手表達意見。後來,桑贊娶了那位老人的孫女,他們兩人聯手,排擠處死我的那個人,後來又設下了一個陷阱,誣陷了他,兩年後,人們也舉手處死了他。”
趙雲瀾摸出一根煙來,放在鼻子下,輕輕地嗅著。
“又過了一年,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死了,別人都以為他是年老體弱病死的,我卻親眼看見,是桑贊給他下了毒藥。”汪徵的眉間飛快地抽動了一下,仿佛至今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毒藥是懦夫的武器,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又怎麼會變成了一個隻會暗地下毒的小人?
他仿佛在用這種方法,不遺餘力地侮辱著那些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害死的人,也在侮辱著他自己。
“後來是他的妻子,他才蹣跚學步的小兒子……他的親骨肉。”汪徵用幾乎透明的手指抓住她身上那件同樣虛無的白裙子,“每一個被他害死的人,他都會在他們下水前頭一天,偷偷地割下他們的頭,用一塊石頭壓進去,把他們的頭埋在山上,然後讓他們的身體沉入水底,再不能飄走。到此時,族裡沒有再能與他抗衡的人,他的聲望到了頂點,他用了好幾年的時間,處心積慮地讓所有人都自以為在自由地舉手,同意的卻是他想讓他們同意的事,他成了新的首領。”
一個大權在握,卻隻想毀了這個民族的首領。
之後是派系爭鬥,桑贊打壓、扶植,甚至故意暗地裡激化矛盾……
曾經淳樸勇敢的小伙子,無師自通地成了一個陰謀家,抱著愛人的屍體哭了一整夜的那個小伙子,成了一個冷血又危險的人……就好像那些載歌載舞,單純地想要為了過好日子而努力活下去的好人們,也會舉起他們的手,一同拿起铡刀,砍下一個無辜少女的頭,還要把她的靈魂永生永世地壓在無邊的黑暗和奴役裡。
“我死後的第十五個年頭,瀚噶族再次內亂,世世代代受壓迫的奴隸們分成兩派,把武器對準了自己的同胞,這一戰,比以往更慘、更激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死了的人把山谷都填滿了,滿頭是血的幼兒坐在屍體旁邊大聲嚎哭,禿鷲被死人的味道吸引,高高地盤旋,卻並不下來……因為桑贊把剩下的人引向祭壇,然後點燃了他早埋在那裡的火油,站在大火中間,他掀開了山河錐下面倒扣的一塊石板。”
汪徵輕輕地說:“那塊曾經被鏟平了的、代表了永世為奴的石板上,刻了每一個人的名字。大火一直不滅,好像要把整個山谷都燒化,隻有那根山河錐,它就像一個冷漠的恥辱柱,一直站在那裡,一直也……”
萬鬼同哭,是有理由的。
第40章 山河錐 …
趙雲瀾毫無同情心地打破了她充滿悲劇色彩的追憶,搓了搓手:“別提那些過去的破事了,現在說說怎麼辦吧?”
斬魂使一時沉默,汪徵動了動嘴唇,剛要說話,趙雲瀾就指著她說:“沒問你,你閉嘴。”
汪徵:“……”
“山河錐鎮魂攝魄,別說這些人的死法那麼的不甘心,哪怕是壽終正寢的魂魄,要是被攝入山河錐裡,久而久之,也會變成惡鬼怨靈。”斬魂使想了想,十分穩妥地開了口,“要是我說,別無他法,要麼毀了這聖器,要麼將裡面的魂魄強行鎮壓。”
他的話十分含蓄,汪徵一時沒聽明白,睜著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看著他:“大人是說……”
趙雲瀾說:“意思就是如果不能把山河錐炸了,就隻能把裡面的魂魄一刀切了,打得他們魂飛魄散,省得費事。”
汪徵伸手捂住嘴。
斬魂使搖搖頭:“無故斬人魂魄,有失公道。”
那就隻剩下炸了山河錐一個辦法了。
三人同時沉默。
趙雲瀾坐在地上,按著打火機玩,忽然,他盯著那小小的火苗,開口對斬魂使說:“我想起來了,來的路上,我們遇見了一個掌燈的陰差。就從清溪村外面那條公路上過,他難道不知道這裡的事,難道就這麼瞪著眼地和山河錐擦肩而過。”
斬魂使說:“他擺渡上百餘人,大概是顧不上吧。”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表情似有疑惑,隨即他把疑惑壓了下去,又說:“那既然四聖散落人間這麼多年,大人為什麼現在開始,才開始要把它們回收呢?上次輪回晷是偶遇,這次恐怕是專程為了山河錐來的吧?”
斬魂使立刻發現自己失言,閉了嘴——這男人實在太精明,他二百五也好,不著調也好,仿佛全都是為了藏住他那過分尖銳的精明,每次猝不及防地掏出來,都能把別人的前因後果給刺個窟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