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巍已經不知道這是他今天晚上第幾次無言以對了,他簡直不能想象趙雲瀾平時帶著這些員工,究竟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氛圍裡幹“正經工作”的。
背著個人,沈巍卻並沒有顯出疲態,甚至連氣息也不亂,眼看著黑貓又要炸毛,他隻好像個面對問題兒童的耐心老師那樣,不慌不忙地開口說:“好了你們倆別吵,咪咪,出口在什麼地方?”
“別用那個傻名字叫我,凡人!”大慶持續炸毛。
“……神貓,”沈巍從善如流地改口,“咱們好像已經繞著樓道跑了奔跑了一圈了,請問你有什麼高見嗎?”
大慶急剎車,沈巍差點一腳從它身上踩過去,猛地往旁邊錯了一步,險險地停住了腳步。
郭長城像隻死狗一樣地靠在牆上,不住地倒氣,間或打幾個哭嗝。
大慶伸著耳朵,側過它那張扁平的臉,在手機的一點微光下,一對貓眼發著幽幽的光。
過了一會,它平靜地轉過頭來說:“我們遇上鬼打牆了。”
沉重的腳步聲這一次從他們前面走了過來,模模糊糊的影子打在牆上,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仔細一看,卻是幾十隻人形的影子,它們掙扎,扭動,發出無聲的尖叫,互相撕咬,彼此黏連……
每一天,都有生命在這裡不甘地終結,它們遊離於此,逡巡不去,對生者滿懷嫉妒,貪婪著那些活人身上的氣息,卻不能靠近。
總歸是人鬼殊途。
那樣怨恨、那樣絕望……
“跑!”大慶覺得這是它整個晚上喊得最多的一句話,給它一把發令槍,它都快可以去主持運動會了。
三人一貓連滾帶爬地鑽進了一個小小的儲物間裡,最後一個進來的郭長城玩命地把門關上,整個人貼在鐵鏽味濃重的小門上,用身體頂住,直到落鎖,他才有時間吸溜了一下哭出來的鼻涕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
方才有隻手已經抓到他脖子,那陰冷的觸感似乎還在。
沈巍把李茜放在一邊,立刻趕過來,幫郭長城七手八腳地搬來各種東西,把儲物間的門堵上了。
Advertisement
兩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小門被什麼東西從外面用力地撞了一下,郭長城被那一聲巨響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撞門隻持續了兩三下,而後靜默了片刻,開始傳來尖銳的指甲撓鐵門的聲音。
靠著門正往地上滑的郭長城一激靈,背後觸電一般蹿了出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後他哭喪著臉轉向沈巍:“我還沒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呢,能不能在我死之前讓我看一眼我那花不著的工資啊?”
沈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笑出來不太好,可他實在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郭長城了。
郭長城抽噎了一下,又問:“沈教授,您有啥未竟的心願嗎?”
沈巍雖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但他竟然還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郭長城的話,然後點了點頭:“有。”
“有一個人,我和他萍水相逢,什麼關系也沒有,在他心裡,我隻是個說過兩句話的陌生人。”沈巍在指甲撓門的背景音下輕柔地說,“可我還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第15章 輪回晷 十四 …
這個男人大概有三十來歲,中等身材,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手腕上戴著一串檀香木的佛珠,乍一看,是個很正常的人類。
下了車,此人就從兜裡摸出了一個手機,調到攝像模式,鏡頭對準自己的臉,以背後的醫院為背景,在一片黑燈瞎火之中平平板板地自拍,念臺詞如下:“20XX年9月1日,21點23分,在東城區寶塔東路龍城第二醫院執行特殊任務,執行人林靜,完畢。”
一輛黑色SUV在他身後急剎車,趙雲瀾粗魯地扯下安全帶,從車裡蹿了出來:“把你腦袋裡的水控控,抓緊時間跟我走!”
都火燒眉毛了還自拍——趙雲瀾火冒三丈地想,這他媽混的,手底下統共管著這麼幾個貨,除了非人類就是腦殘。
整個醫院都籠罩著一層黑氣,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可所有從寶塔東路匆匆路過的行人都仿佛對此視而不見。
趙雲瀾輪番撥了兩次郭長城和沈巍的電話,全都是不在服務區,他低低地罵了一句,粗魯地一腳踹開醫院的大門。
一團黑霧猛地向這不速之客撲過來,趙雲瀾腳步幾乎沒停,敏捷地一矮身,從褲腿裡抽出一把手掌長的小匕首,腳尖點了一下地,利索地錯開半步,起手刀落,就把黑影給劈成了兩瓣。
更多的黑影從醫院裡往外衝,跟在趙雲瀾身後的林靜摸出一把槍,一邊嘴裡轉轱轆似的念經,一邊一槍一個,絕不漏網。
“新來的那小廢物別是八字有點問題吧?”趙雲瀾看著把整個樓道都堵得嚴嚴實實的黑影,感覺自己進了個讓頭發塞滿的下水道,“去學校他招怨魂,到醫院又招小鬼,把他往封神演義裡一插,整個就是一招魂幡。”
林靜:“……色即是空——回頭我給他做場法事……”
趙雲瀾對老部下毫不客氣:“色你個頭,要麼說人話,要麼給我閉嘴!”
林靜淡定地接上下半句:“……空即是色。”
趙雲瀾:“日你二舅老爺!”
林靜沉默了片刻,殷殷勸說:“領導,勿犯嗔心、勿逞色欲。”
他一定就是因為這些人才對上班產生深刻的厭惡情緒的!
趙雲瀾深吸一口氣,叼住小匕首,從兜裡摸出一張黃紙符,抬手往上一遞,摸出打火機一點,符紙立刻就像幹柴碰上了烈火,“呼啦”一下,著了個不可收拾,一團黑影沒來得及撤退,就被火苗卷了進去,吞噬了死靈的火焰頓時蹿起三尺來高,無數退避不暇的小鬼被火舌舔了進來,整個樓道裡就好像飛出了一條火龍,一路以瓦斯爆炸的霸氣燒了過去,咆哮著衝開一切礙事的路障。
林靜:“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趙雲瀾面有菜色:“真是夠了。”
半分鍾後,樓道盡頭剩了一個豆大的火苗,仿佛剛才衝天的火光隻是一場煙花一樣的幻覺。
趙雲瀾才大步走過去,彎腰借了這一點微末的火,點了根煙,叼在嘴裡,衝林靜一擺手,率先推開樓道盡頭的門,繼續往裡走去。
而躲在儲物間裡的三人不知道他們的救援已經近在咫尺了,外面那鬼東西撓門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急促,郭長城的呼吸也跟著越來越急促,他的神經再次在看不見的地方繃成了一根線,幾乎時刻徘徊在崩潰的邊緣。
沈巍隻好忽略他,不恥下問地低頭問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大慶顯然是一隻見過大世面的貓,淡定冷靜地回道:“放心吧,再堅持一會,剛才你打電話的時候,趙處估計就聽明白了,等他來救我們。”
沈巍:“什麼?他一個人?這安全嗎?他怎麼進來?”
大慶對他的關注點十分無語,有氣無力地擺了擺尾巴:“不用擔心,他皮糙肉厚,個把小鬼咬不死他。”
沈巍皺著眉,靠著牆想了想:“我們沒辦法自救嗎?”
大慶抬頭睨了他一眼,將在場幾個活物挨個點了個名:“我們的戰鬥組合是這樣的:凡人,廢物,植物人狀態,以及我——吉祥物一隻,還自救,你覺得咱們四個自己找個蒸鍋躺進去,夠不夠給餓死鬼塞個牙縫?”
沈巍:“我剛才不是用椅子就把它砸成了好幾瓣?”
大慶:“那是因為剛才它餓著,急著進食,沒防備身後,你們兩個小伙子陽氣又重,讓他多少有些虛弱,這才一時陰溝裡翻船,被你偷襲得逞。現在這醫院陰氣重重,它一路追過來等於喝了好幾盒腦白金,說不定正上著火呢……哦,娘的,這怎麼還有一隻?”
大慶話說到一半,就被角落裡突然傳來的一串小孩子尖銳的笑聲打斷,沈巍低頭一看,隻見一個大約五六歲、臉色慘白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一邊發出詭異的笑聲,一邊去抓黑貓的尾巴玩,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這小女鬼到底有沒有青面獠牙,就覺得身上就一沉——郭長城像個樹袋熊一樣,扒在他身上了。
“救命!”這個剛剛還在朦朧淚眼裡說過要保護他的小警察緊緊地扒著沈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哆嗦著,扯開嗓子,喊出了他已經憋了一天一宿的真心話,“有鬼,有鬼啊!”
小女鬼死的時候年紀不大,心智可能也不全,大約是有些人來瘋,她找到了新的娛樂方式,立刻放棄了黑貓,顛顛地飄到了郭長城腳底下,仰著臉欣賞這個熊包叔叔,在郭長城眯著眼、小心翼翼地低頭看的時候,她就突然伸出舌頭翻起白眼,保持著臉朝上的姿勢,腦袋在脖子上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半連半掉地在半空中一搖一擺。
郭長城白眼翻了三次,又翻回來,倒氣倒了半分鍾,始終也沒有成功地暈過去,他簡直把沈巍當成了一棵樹,緊緊地抱著他的腿,還試圖往上爬,同時氣沉丹田地大吼一聲:“鬼啊啊啊啊啊啊!”
沈巍像站軍姿一樣,筆挺沉默地站在那裡,一邊拽著褲腰,省得斯文掃地地被郭長城把褲子拽下去,一邊從這背後餓死鬼撓門、面前小女鬼掉頭的場景中,找到了某種詭異的喜劇感。
不過才走了十幾米的距離,趙雲瀾的手表“明鑑”就像是血染過的,紅得慘烈,表針脫離了時間刻度,像指南針一樣瘋狂地旋轉了起來,隻是轉了半天能轉出個所以然來——這有太多不幹淨的東西,幹擾了“明鑑”的正常功能。
趙雲瀾衝林靜嚷嚷:“假和尚,我這破表又掉鏈子了,你給我趕緊的,有什麼招快點用,還有人等著救命呢。”
林靜聞言一屁股盤腿坐在了地上,閉上眼,一手掐起佛珠,嘴唇不住地掀動,活像老和尚入定一樣念起了經,然而趙雲瀾早習慣了他這幅嘴臉,雖然一臉不耐煩,倒也沒說什麼,雙手抱在胸前,等在一邊。
隻見片刻後,林靜忽然睜開雙眼,大喝一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