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耿砚:???
就這麼過了兩天,很快到了休沐日。
一大早, 天家的馬車便停在了寧府外面。
寧如深走出府,正對上德全冒出的腦袋, 對方身著便裝招呼:
“寧大人,快上來~”
他吸了口氣, 攀上馬車坐進去。
車廂中, 李無廷一身深青色的常服, 襯得人清潤如竹。旁邊還給他熟練地堆了個金窩窩, “來了。”
寧如深心頭悸動, 蹭過去眯眼,“唔。”
“睡好了嗎?”
“還可以。”畢竟白天也過得像在夢裡。
身側又問,“籍證文牒帶上了?”
寧如深一下睜開眼,想到自己不知道還存不存在的馬甲,點頭,“嗯。”
李無廷便對外吩咐了聲。
馬車一動,朝著韶光山的方向駛去了。
韶覺寺就在韶光山的山腰上。
上次來時綠樹成蔭,這次已是漫山金黃,點綴著火燒般的紅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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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紅的塔寺隱在雲靄林冠之間。
寧如深和李無廷進了寺裡,淨喜大師像是早有預料般候在裡面:
“陛下,寧施主,請隨貧僧來。”
他說著袖袍一擺,朝殿後的山院走去。
寧如深心說“還是這麼玄乎”,也跟在了他後面。
往裡的路有些眼熟。
等看見前方那棵高大的菩提樹時,他才想起這是上次遇見淨喜的那個院子。
淨喜領著他們到了隔壁的院門口,笑眯眯道,“陛下先隨貧僧來吧。”
寧如深瞅道,“那臣去別處溜溜。”
李無廷想了下,“有事直接來找朕。”
寧如深點點頭,李無廷便同淨喜一道進了院裡的靜心堂。
·
德全和隨行的侍衛都守在了院子外面。
寧如深晃去了隔壁院子裡。
院中那棵千年菩提高大繁茂,祈福的紅布條在山間隨風翩動。
他正揣袖望著,忽然聽一稚聲道:
“施主若想許願,可得趁早。”
寧如深扭頭,就看旁邊一小沙彌抱著根大掃帚,正在打掃庭院。他好奇,“為什麼?”
“淨喜師傅說了,這棵菩提壽命將盡,等不到年底了。”
這枝繁葉茂的,哪裡像是壽命將盡?
寧如深疑惑地看去,小沙彌笑了笑,“萬物皆有命數,阿彌陀佛~”
他若有所思地唔了聲,突然又想起來,從腰帶裡摸出那枚菩提子,“這就是這棵菩提樹結的子?”
菩提子種類繁多,小沙彌認了眼,“喔,是。施主可要好好保存起來。”
寧如深玄妙覷去,“難道它……”
小沙彌,“待菩提樹沒了,它就成孤品了。到時候可相當值…功德。”
“……”原來是增值了!
寧如深看向跟前的小燈泡:不愧是淨喜大師的弟子,和師傅一樣有商業頭腦。
他和小沙彌叭叭了會兒。
看李無廷還沒出來,就朝隔壁院子的方向望了望。
小沙彌見狀指道,“施主若要過去,從這後面穿過去更近。”
後面還有近路?
寧如深道了聲謝,從院後穿過:看看去。
…
靜音堂內,香爐白煙。
李無廷同淨喜對坐,灰漆牆面前擺著玉白瓷瓶,枝葉青翠欲滴。
“陛下所言之事……”
“半個多月之後,就是歲首。”李無廷說,“屆時隻需大師批一筆:言朕無妻無嗣,以換得大承福祚綿長,百世昌隆。”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李無廷看著他,唇抿了下。
淨喜又合掌,“但可以變通。”
“……”
李無廷正松了眉心,忽然聽人道:
“不過,陛下可真想好了?”
他朝人看去,淨喜提醒,“覆水難收,此言一出再無回旋餘地。陛下雖無妻嗣,但並非身側容不得旁人。”
李無廷開口,“朕不要旁人。”
淨喜靜靜看著他,微笑道,“陛下知他非此間人,若他有一日離去……”
靜心堂內安靜了一下。
屋門外,寧如深手抬到一半,震然駐足。絲絲縷縷的聲音衝撞入他腦海,像是有千仞駭浪拍擊在他心頭!
沒等他反應過來,又聽一句堅定的:
“朕也不要。”
他指節一顫,耳邊像是嗡了瞬。
李無廷的聲音堅定而果決,他眼前一時如劃過流光萬千——
原來李無廷什麼都知道。
知道他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也知道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過往的一幕幕驟然湧入腦海。
在李無廷對他說過的千萬話中,有那麼幾句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寧卿真是時刻想走。”
“舍不得走了?”
“還想辭官嗎,寧卿?”
“待朕凱旋,你可願留在朕身邊?”
“朕會給你最好的大承。”
寧如深心頭倏然大動,一滴淚就從眼睫間落了下來。
·
隔壁院落裡。
寧如深又坐回了菩提樹下的臺階前。
他腦中反復回蕩著剛剛聽到的那幾句話,又想起李無廷對他的那些好來。點點滴滴,細細密密,全是不動聲色的。
什麼都做了,但又什麼都沒說。
他就想起軒王說:李無廷什麼事都讓自己擔著。
李無廷沒有妻嗣,又不要旁人。
這麼斬釘截鐵、一聲不吭地隻選了自己,要是最後連他都不在了……
李無廷不就成孤家寡人了?
寧如深想著,腦海裡已經浮現出李無廷人到暮年登高望遠,日暮下形單影隻,晚風吹過他花白長發的場面……
他頓時心酸得不行,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正在這時,就聽院外一陣動靜。
寧如深忙縮回眼淚擦了擦,李無廷已經從院門口走到他跟前。
他轉頭,畫面還有些揮之不去。
李無廷目光落去,話頭頓了下,“……你在想什麼?朕好像從你眼裡望盡了自己的一生。”
“……”寧如深趕緊眨掉,“沒有。”
李無廷默了默,按過他微紅的眼角,“哭過?”
寧如深剛壓下的情緒又翻湧上來,他把腦袋往李無廷懷裡一埋,掩住面上的神色:
“一刻二十五息沒見到陛下,想他!”
跟前的胸口起伏了下,像是笑了。
李無廷心情明朗,低眼捏捏他的脖頸,“粘人了,挺好。”
寧如深想著剛才聽到的那番話,有一堆話滾在自己喉頭,正醞釀著該怎麼和李無廷開口,就聽頭頂落下一句:
“殿後準備好了,陪朕去拜拜母妃吧。”
他心跳一促,拱起來,“嗯?”
…
供奉長明燈的大殿也不是第一次去了。
整壁長明燈火光搖曳,交織成一片莊重神聖的爍金。嫻太妃的長明燈已奉在臺前,還擱了一方紅帕在前面。
寧如深隨李無廷到了供奉臺前。
他看著嫻太妃那盞靜靜灼燃的長明燈,竟然有了幾分局促和緊張感。
李無廷輕聲,“籍證。”
寧如深回神應了聲,從懷裡拿出籍證文牒遞給李無廷。
李無廷翻開看了眼,沒說什麼,隻是在看到祖籍時沒忍住笑了下。
寧如深,“……”
接著他又提筆,在上方添了二字:如深。
李無廷寫完將籍證放在長明燈前,斂了神色專注地看向那一燭燈火:
“母妃,兒帶個人來給母妃看看。”
寧如深心口撞了下,望向李無廷。
對方側顏沉靜,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說。輕描淡寫的一句,把他放在了一個舒適又安心的位置上,背後深重的意義全都自己扛了。
可李無廷明明什麼都知道。
又一直怕他走。
怎麼都不知道在這時候耍點心眼子?
寧如深眼眶又熱了起來。
身側李無廷拜完,偏頭輕催了句,“來打個招呼。”
他就深吸了口氣,望著跟前仿若有靈的長明燈,鄭重地俯身一拜:
“臣寧如深,見過嫻太妃娘娘——”
“請太妃娘娘放心,臣會一直陪在陛下身邊。”
李無廷似是一震,抬眼看向他!
一手“啪”地握住他拜下的手腕,像是想要止住,卻又實在忍不下,說不出。
話都哽在喉頭,指節收緊到發顫。
寧如深呼出口氣,又拜了一拜,轉頭看向李無廷。對視間,他眼眶還紅紅的,也不知李無廷會怎麼想。
會明白他的意思嗎。
片刻,握著他的那隻手滑下來,同他十指緊扣。
李無廷喉頭一攢,深深看了他眼,隨後緊牽著他的手朝嫻太妃的長明燈齊齊拜下。
·
出了殿門。
寧如深一眼就見淨喜遠遠站在那頭,好像有話要對他說。
兩人的手還緊緊拉在身側。
李無廷轉頭似輕松,“你去吧。”
“……”寧如深看了眼絲毫沒有想讓他去的那隻龍爪子,捏了捏說,“陛下也一起去吧。”
李無廷眉間稍松,失笑,“胡鬧。”
說完松開了他的手。
寧如深瞅著他的神色,伸手回牽了下,帶了點令人安心的意味:
“陛下等我,我很快就回。”
“好。”
寧如深便轉身尋去了那頭。
…
他跟著淨喜到了一處安靜的望臺。
四下無人,唯有金葉紅楓綴滿陽臺邊沿,秋葉窸窣,半掩著遠處的京城皇宮。
寧如深看著淨喜的面容,想起剛才聽見的那番對話,正要開口,淨喜便說:
“施主都已經聽到了。”
他心嘆了聲大師果然很神,“嗯。”
淨喜微微一笑,問出了和上回一樣的話,“施主可想回去?”
想。但是,“我現在更想留下。”
淨喜笑意不改地看著他。
寧如深吸氣,“我已經答應了嫻太妃娘娘,會一直陪著陛下。況且……”他轉頭,自半山腰的望臺看出去,小半片京城就在腳下——
這是他傾注了心血去保護和建立的大承。
是李無廷要給他的最好的大承。
他已經在這裡扎了根,他在這裡有了家。
寧如深想著,腦海中又浮現出李無廷那兩聲堅定的“朕不要旁人”。他心潮推湧著,也一如那般毫無猶豫地又說了一次:
“我要留下。”
望臺上安靜了片刻,風過金葉。
淨喜恬淡地彎唇,“善。”
寧如深說完,忽而警覺,“我不會突然被送走吧?”
“貧僧說過,來此就是緣分。隻要施主不想,誰也無法斷了這道緣。”
他松了口氣點頭,“多謝大師。”
看淨喜似乎沒有話要講了,寧如深道了聲別便離開。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望臺邊。
淨喜望向天際,抬手道了聲“阿彌陀佛”,輕笑自喃:“施主還遠不到離開之時,陛下也再非煞星孤龍……”
身後,越過幾座金紅殿宇。
千年菩提間的紅巾隨風跹動,宛如千萬條紅線。後山鍾鳴悠悠,傳過雲靄林間。
“難得啊…”淨喜合掌,“谶言已破。”
·
出了望臺,寧如深飛奔去找李無廷。
到了剛才的殿後,李無廷還等在原地。見他回來,薄唇一抿,神色似有些緊繃。
像是想問什麼,卻又顧及著他。
寧如深蹭回他跟前,“陛下。”
李無廷默了默,終究沒忍住委婉道,“母妃……善解人意。你若還有什麼話,可以再去同她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