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寧如深緊張又期待,一雙眼追著李無廷而去, 卻看人走到一旁拿了張弓遞來:
“練給朕看看,教你的忘了沒?”
“……”
不是要跟他講批的籤?
寧如深對上李無廷示意的眼神,又把話咽了回去, 接過弓說, “是。”
他好久沒練, 都有些生疏了。
一臂拉開弓箭對向前方箭靶, 開胸挺背,束著金钑花帶的腰身繃得勁直。
“怎麼又忘了?”
李無廷站到他身後,抬手間微一頓, “能受住?”
低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寧如深一邊緊繃地拉弓,一邊忍著耳熱,“…能。”
那隻手便開始掰著他的肩臂調整。
一陣酥麻輕輕蹿過腰身。
寧如深滿腦子還惦記著剛剛那事:
怎麼還沒說呢?難道是要檢驗他射箭的成果, 射中了才跟他說?
他估摸著李無廷是這意思。
於是定下神,聚精會神地瞄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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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如深將注意力全放在了前方, 周圍的事物逐漸被他忽視。全神貫注之間,卻聽身後的人忽而在這時低聲開口:“籤中言……”
“朕無妻無嗣, 煞星孤龍。”
隱隱拂過的熱息帶起熟悉的顫慄, 攜著驚天巨雷般的幾個字直鑿入他耳膜。
寧如深心頭一震, 瞬間睜大眼!
他指尖松動, 咻——
利箭離弦破空, 噗的直沒入靶心正中。
身後的人撤開,寧如深握著弓怔怔地轉頭,看向跟前的李無廷。
李無廷掃了眼中靶的箭,評價道:
“還不錯。”
“………”
不錯什麼啊!!!
寧如深回想起那幾個字,簡直想衝李無廷大聲叭叭:那意思不就是——
孤苦伶仃,老死一生。
最後幾個字他都不忍在心裡想。
在他望向李無廷時,對方已神色如常地朝他看來,似乎無關痛痒。還伸手合上了他的下巴:
“寧卿嘴張這麼大,是準備要唱山歌了嗎?”
“……”
寧如深勉強定下神,“如果陛下想聽的話。”
都滿足你,說吧。
李無廷垂眼,似笑了下,“寧卿是在憐憫朕?”
寧如深心說,也不是。
他隻是想到李無廷待他這樣好,又這樣愛民如子,實在不想人有這樣的命數。
他避重就輕,“臣隻是想發出一些讓陛下快樂的聲音。”
李無廷默然端詳了他片刻。
一隻手忽然按在了他頭頂,溫熱粗粝的指節穿過烏發微碾過頭皮,帶起陣酥麻。
寧如深屏住呼吸仰頭:?
兩秒之後,那隻手按著他的腦袋晃了幾下。
“???”寧如深頭暈目眩,“陛下…是在晃啥?”
“在聽寧卿腦袋裡發出的聲音。”
李無廷晃晃,“很空靈,朕愛聽。”
“……”
行吧。你孤寡,讓著你吧。
寧如深正頭昏腦脹地被人晃著,外面忽然飄來德全小心翼翼的聲音:
“陛下,僧錄司左善世前來觐見。”
李無廷的手拿開了,“先等著。”
“是,陛下。”
寧如深趁機扒順自己頭頂被搓起的毛。
上方突然道,“寧卿不必替朕憂慮,朕早已釋懷。”
他抬頭看去。
李無廷清冷俊美的面容絲毫不見憂色,依舊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模樣。
寧如深亂作一團的心莫名又安穩下來,他寬了點心:罷了,上天替李無廷關上幾道門,總會再給人開扇窗。
他寬慰,“陛下還有別的福氣。”
李無廷看了他幾息,不置可否,“回去吧。”
寧如深將要告退,卻又被叫住。
“寧卿。”李無廷語意深長,“茲事體大,朕可隻同你說過。”
寧如深會意,“臣定會把這份秘密帶進土裡。”
“……”
李無廷輕輕揮散他,“倒也不必。”
·
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中,很快到了天祝節。
六月初六,民間翻經、曬衣。
而新帝也在這登基的第一年,選擇聖駕親臨韶覺寺問經祈福。
此番陣仗非同小可。
不僅有朝中重臣、天子親軍,就連淑太妃和景王也一道同行。
寧如深應召跟在隊伍中。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到了韶光山腳下。
放眼望去,整座山都籠罩在鬱鬱蔥蔥的林冠之中,隱隱露出金色的塔尖,雲繞霧靄,鍾罄悠鳴。
李無廷率先下了龍輦,徒步攀行。
寧如深跟在朝臣的隊伍裡,和最前方的李無廷的隔了段距離。他正遠遠望著那抹明黃,周圍隊伍一動,身側忽然冒出個頭:
“寧大人在看皇兄?”
“……”
寧如深低頭看向不知何時擠過來的李景煜,“小殿下怎麼過來了?”
李景煜,“來找寧大人說話。”
寧如深想了想,“行吧。”
兩人一路往山上爬。
寧如深看著那韶覺寺的廟頂,又想起那天李無廷同他透露的話。
他看了看小短腿:所以,李無廷是準備將皇位傳給景煜嗎?
李景煜敏銳,“寧大人在看什麼?”
寧如深爬了一截,微喘著氣,暗自提點,“小殿下又長個兒了。一看就是身姿挺拔,根骨絕佳…呼。日後,可以為陛下負擔更多……”
話沒說完,一隻手撐住了他。
李景煜瞅著他蒼白柔弱的面色,“皇兄應該不用,本王先負擔一下寧大人吧。”
“……”
寧如深,“多謝殿下。”
…
小半時辰後,終於到了韶覺寺。
寺門古樸大氣,清靜幽遠。在日光的映照下,似泛著凜凜金光。
寧如深隨隊伍踏入寺廟中。
寺中已準備好接待事宜。
一眾僧人齊齊相迎,為首的住持一襲金紅袈裟,眉目含笑:
“貧僧恭迎聖駕。”
幾番禮後,眾人被引入殿中。
殿宇明淨,金佛威嚴。
一套繁冗的禮節下來,寧如深在誦經敲鍾聲裡跟著拜了幾拜,才算是祈福結束。
剩下的時間,可自行上香、點燈。
眾人紛紛四散開來。
寧如深起身,目光穿過來往的官員與僧人,便看李無廷站在不遠處,對面是慈眉善目的住持,兩人的聲音隱隱傳來:
“淨喜大師。”
“陛下,好久不見。”
話落,李無廷神色微震,但那異色不過一閃而逝。
寧如深隔著人瞧了個正著:
怎麼了,“好久不見”有什麼問題?
難不成還要和大師抬頭不見低頭見?
兩人似又說了什麼,接著看淨喜大師側身做了個“請”,李無廷便抬步走了出去。
兩道背影很快消失在大殿之後。
寧如深站在原處,視線還沒收回。
這時,袖子被拉了下。
李景煜仰著頭望來,“寧大人,你又在偷偷看皇兄嗎?”
寧如深低眼:……什麼叫偷偷看。
他又不像軒王那樣滿牆亂爬。
他跳過這個話題,“小殿下有什麼事?”
李景煜說,“皇兄和淑太妃娘娘都去後面了,本王想去祈願點燈,寧大人要不要一起?”
寧如深點頭,“那走吧。”
“嗯。”李景煜高興地朝他貼了下。
·
寧如深本以為許願上香的地方就那麼幾處。
沒想到跟著李景煜一路彎彎繞繞,竟然走到寺廟深處的一方院中。
院門口的小和尚施了個禮,“殿下。”
李景煜輕車熟路地帶寧如深走了進去。
寧如深入了院子一望,隻見斑駁杏黃的院牆透出幾分歲月古樸,院子角落裡種著一棵蒼翠參天的菩提樹。
院前供著一尊佛像,兩側是佛龛蓮燈。
佛像前是一方青銅鼎,鼎中卻盛滿了一汪清水,水面漂著幾隻輕薄精巧的蓮花金盞,盞中點著一簇幽火。
李景煜拉著寧如深小聲,“這種金盞做工難得,一年隻發放二十八盞,本王悄悄帶寧大人來的,不要和同僚說。”
寧如深點頭,“臣不說。”
小和尚為兩人拿來金盞。
李景煜問,“寧大人想好祈什麼福了嗎?”
寧如深頓了頓。
他在這個世界裡無親無故,自己也過得還算安穩滿足,倒沒什麼大的心願。
除了每天都想卷走錢糧,早日退休。
他盯著手裡金燦燦的蓮花盞看了會兒,腦中忽然浮出苦命的李無廷。
想到那些錦衣玉食的供養投喂……
寧如深良心發現,“臣就為陛下祈福吧。”
李景煜眼睛亮亮的:喔………
寧如深轉頭,“小殿下呢?”
李景煜說,“皇兄護我諸多,我卻一直無以為報。既然如此,自然是要為皇兄祈福。”
寧如深再次趁機提點,“殿下心意難得,日後…隻要為陛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就好。”
李景煜若有所思,“寧大人說的是。”
寧如深,“先祈福吧。”
他說著將蓮盞往水面一放,點了燭芯。
李景煜也有樣學樣地一放,“為皇兄點蠟。”
“……”
寧如深隨他,“為陛下點蠟。”
兩人雙手合十閉上眼:“阿彌陀佛。”
保佑李無廷一生好命不孤寡。
…
另一頭,禪香幽幽的靜心堂中。
被點了兩根蠟的李無廷正和淨喜大師相對而坐,清俊的面容似沉澱良多。
淨喜大師笑眯眯道,“上次見陛下,也是這個時候。”
李無廷低應了一聲。
他思緒又飄回了十五年前,上一世的承化元年:也是天祝節這天,他第一次見到了淨喜大師。
得了道“無妻無嗣,煞星孤龍”的籤。
“陛下較上次,心境變了許多。”
“經歷多了,自然變了。”
李無廷修長的指節搭了搭膝頭。
上一世,他半生後宮無人。哪怕有群臣力諫定下了高門貴女,也都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入宮。
舊黨趁機散布謠言,一度引起了朝堂動蕩,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料理幹淨。
“這次也是一樣的籤?”李無廷問。
“一樣。”淨喜大師點頭。
李無廷無所謂地牽了下唇角,起身準備離開,“多謝大師。”
他幾步要出了靜心堂,卻聽身後道:
“一樣,但也隻是籤一樣。”
李無廷背影驀地一滯。
他轉頭看向坐在蒲團上的淨喜大師,安靜清幽的禪房之中,後者笑意不改。一縷斜光自窗棂落入室內,塵埃漂浮。
籤一樣,卻已經有了太多事不一樣。
李無廷心頭動了一下。
他又低聲道了句謝,大步離開。
·
天子來韶覺寺祈福,共要待兩天一夜。
但其餘官員不一定都要留宿。到了傍晚,隨行的重臣便辭行了大半。
寧如深沒有一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