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眼淚一顆顆地滾過。
帝王無聲落淚,聲音哽咽:「他身體差成這樣,我還強迫他吃冰受內裡焚燒之苦,如果……如果我耐心一點……」
沒用的,夏葉就是這個脾氣。
就是這個脾氣,強挺著在先皇手裡三個月,硬生生挨過一道道非人的折磨。
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在會診。
皇上腫著眼睛,盯著哥哥蒼白的臉。
半晌,他問我:「你早就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
就連詐我哥,引皇上到天牢,都是我和公主研究的。
我隻能安慰他:
「誰也想不到,哥哥當年才十歲,就能同先皇定下約定,隱匿陛下身世,護著陛下長大。
「但是,還請您原諒哥哥不說的苦衷吧。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九五之尊之位容不得半點混淆,若哥哥為了自己的安危說了,來日,陛下無法面對那些匡扶正統的大臣。
「你是誰的孩子對哥哥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把你當成心肝來護。」
「還有……」我小聲道,「如果我被釘了這種釘子,命隻剩下不到十年,哦不,現在是三年了,我也不願意告訴心愛之人。」
皇上泫然欲泣:「他怎麼舍得?那年找到他屍體,我都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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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怎麼不舍得呢?
我也是後來才明白,當你真愛一個人的時候,寧願用傷害他的方式讓他痛一時,也不願意他餘生都停留在永失愛人的痛苦之中。
畢竟被迫留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而我哥哥,在京城沒有身份地藏匿了七年。
他想看皇上成長,多一眼,再多一眼。
而每一眼,都因不穩定的釘毒朝不保夕。
每一眼,都是他給自己的最後一眼,奢侈又珍貴。
我安慰著皇上,守著哥哥直到天明。
三天三夜後,太醫院的太醫會診出了結果。
這釘傷,居然是可以治療的!
18
皇上欣喜若狂。
哥哥蒼白許久的臉也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所謂這刑罰之所以厲害,全在上面的毒。
隻要用針灸之法將毒排出,再拔掉釘子就好了。
日後好好休養,雖然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身體狀況,但可享常人之壽。
雖然過程會很痛苦很漫長,但總歸是看到了希望。
跑八寶齋就勤了些,給公主帶的糕點首飾小玩意就多了些。
御花園內,憨憨公主吃著小糕點,兩隻小腳來回蕩。
「開不開心呀?」我摸摸她的頭。
小師妹發亮如水,摸著順滑舒心,我沒忍住多摸了兩下。
公主不開心了,噘起嘴巴:「師姐欺負我,我要看師姐舞劍!」
自下山來,我確實久不練習了。
我拔劍而起,劍吟清越,雪白的衣裙隨著劍風散開,仿佛與空中梨花融為一體。
我執劍,為我的小師妹下了一場梨花雨。
公主開心極了,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卻不料腳下被花枝一絆,身形不穩。
我忙飛奔過去接住。
公主穩穩跌在我懷裡。
她仰著頭,漂亮的眼睛笑得彎彎,聲音也清脆。
「師姐,我們哥哥的事情解決了,我們的呢?」
19
「報!緊急軍報!」
不過兩日,緊急軍報忽地傳了過來。
原來,我哥當年心軟,留下了王家子孫兩人,王家大哥來刺殺我哥之前,就謀劃好了退路。
還勾結了別國之人,妄圖匡扶正統!
果然,至尊皇位容不得血脈混淆,我哥所料不錯。
皇上大怒。
我忽然慶幸,自己沒有答應公主。
朝堂之上,我請兵出徵。
可皇上卻駁回了我的請求。
我:???
我在朝雲峰苦學十三年,為的就是建功立業。
結果你因為我是你的小姨子,你就攔著我?
我不管,我要去。
靖安侯一脈是武侯出身,無論何時,保家衛國都是肩上責任,不容推脫。
「果然在山上待久的人想法簡單,你想想,為何除了你無人請兵出徵?」
是夜,皇上找我密談。
我這才想起,今日殿上,確實氣氛不對。
文臣畏懼,武將退縮。
皇上平靜道:「朕當年奪位,確實用了非常手段,先皇也是因此想殺我。」
他長籲一口氣:「這是朕的身世,朕打算御駕親徵。」
「你哥和朕的妹妹,就託你照顧了。」皇上拍拍我的肩膀,很有託孤的架勢。
「先不要告訴你哥哥,好不好?」
我立即從座位上彈起。
不可以!
我哥勞心勞力守了他這麼多年,我怎麼能讓他上戰場?
可是……
我的頭怎麼這麼暈?
眼前開始模糊,我意識不清醒。
20
「他娘的!皇上這個小人!居然毒我!」
醒來的那一瞬間,我就直接罵出了聲。
「你小子最好別有個三長兩短,外一我哥知道了,他得難過死!」
我罵罵咧咧地轉身,就看見皇上拉著個驢臉,眼睛通紅地看著張紙。
我怕死了。
哆哆嗦嗦道:「皇上,您……您沒走啊?」
公主也在旁邊,趕緊拽拽我的衣袖。
她小聲道:「你哥哥在皇上出徵之際,把皇上毒暈了。」
我沒忍住,齜出大牙。
媽的我有哥哥給我報仇。
然後公主下一句話:「夏大人偽造了聖旨,自己帶兵出徵了,他那樣的身體……怎麼可以亂來?」
不是,我搞不懂。
他如今在配合治療,分明已經內力全無,怎麼會……
「他拔了釘子。」一旁的皇上冷不丁地出聲。
皇上將那封信重重拍在桌子上:「你自己看吧。」
這是我哥親手寫的信。
解釋了他這麼做的緣由,懇求皇上不要遷怒於我,然後很隱晦地表明了他對皇上的心意。
最後的話則是:
【小七,此事皆因我滅王氏一族而起。我自十歲起就成了先皇的暗衛,滿手血腥罪不可赦,我這樣見不得光的人,能在最後選擇靖安侯的結局,是我的幸事,九泉之下也可面對爹娘和宥王了。
【小七,你就當時成全我吧。】
皇上捂住臉,我看不清表情。
可是透明的水自他指縫淌下。
他聲音哽咽:「我從來不知道,他自厭自棄到了這種地步。」
「我原以為,他能心甘情願待在我身邊,被我保護一輩子。」
我輕捻著那封信。
原來,釘子的解法有兩種。
一種是溫和方法,以治療為主,毒被緩緩逼出,武功不復從前,身體孱弱不堪,但可享常人之壽。
另一種,則是用內力逼出,人雖然會恢復武功,但破碎的經脈支撐不住,壽數不過半月。
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我們都埋怨他自己默默扛下一切,不願坦誠相待。
可誰又能想到,那樣一個快活肆意的少年被迫滿手鮮血,他又要如何看待自己?
他人之傷可治愈,唯有自厭自棄不可活。
我哥哥寧願要陽光下轟轟烈烈的半月。
也不要茍且偷生依賴他人。
這是好事。
我跪在皇上面前,叩請兩件事。
「第一件,成全我哥。
「第二件,允我出徵。」
靖安侯一脈沒有孬種,我哥鐵骨錚錚,我亦然。
21
然而我還未出城,第二十封軍報傳來。
臨陽城遭困,主帥夏葉帶兵增援。
主帥夏葉死守不退,萬箭穿心而死,彈盡糧絕,然臨陽未失,求援兵。
看到軍報的一瞬間,我眼前一黑。
我的哥哥。
我用了十三年才見到的哥哥。
我才冰釋前嫌不到一個月的哥哥。
萬箭穿心……
我心中一痛,一頭栽下馬來。
「主帥,您……」親兵忙扶過來,擔憂地看著我。
我擦了擦臉,勉強道:「無礙。」
我抬起頭,萬裡晴空,一碧無雲。
我的哥哥,我們靖安侯家的夏葉。
終於在生命的終點,用血肉之軀擋死守國土,做回了靖安侯。
隻是不知道京城的皇上,收到這封信時,又當如何。
為了趕路,我與哥哥的靈柩擦肩而過。
第一次率大軍趕到臨陽城時,我才知道什麼叫作滿眼瘡痍。
滿地殘骸,屋舍凌亂,血腥撲鼻。
我執著在朝雲峰風花雪月的劍,斬殺了第一個敵兵。
原來,這就是戰場。
是哥哥拼死守護的地方。
我帶來了四處抽調的精兵,血戰了十天,又有北部增援,終於打得敵寇節節敗退。
他們送來了王家小弟的頭顱,求一個議和的機會。
但議和的條件是,公主和親北越。
整個大昭,隻有一個公主。
22
公主和親,並非小事,需要再議。
我班師回朝,先參加我哥的葬禮。
哥哥穿著靖安侯的甲胄,靜靜地躺在鋪滿冰塊的棺材裡。
皇上呆呆地坐在一邊,手還牽著哥哥的手。
按照我朝的習俗,家中長輩過世,親人要親手為他換衣。
我是他的妹妹, 皇上是他從小護大的。
我們兩個需要一起守靈, 給他整理遺容。
換衣服的時候, 我忍不住哭了出來。
長這麼大,我頭一次看見人身上有這麼多的窟窿。
皇上眼神愣著。
他緊緊去握我哥的手,用力再用力。
「阿葉,我是你的未亡人嗎?」
我聽見他小聲說:「我的阿葉, 再也不怕冰了。」
是啊。
再也不怕了。
23
我哥出殯不過數日。
北越就派了使臣來商議和親的事。
他們衣衫襤褸,步履蹣跚。
公主道:「阿寺,你說你喜歡我嗎?」
我擦著刀劍:「大昭隻要休養生息,一年之內,師姐保證將他們打退。」
公主隻是固執道:「阿寺, 那天梨花雨太大, 你說的話我沒聽清。再說一遍吧。」
她依舊身上罩著雪白的鬥篷, 鬢上戴了一朵梨花。
我的小師妹執拗地望向我,青絲隨風飛揚,眸中晶瑩閃亮。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初次遇見的小團子。
那麼小的一點,粉嫩雕琢的,真是可愛到我心坎裡了。
這話, 要我怎麼應答?
「可是我不想喜歡你了。」她喃喃道, 「我累了,就想找一個人嫁了,聽說北越王英勇無雙,我很喜歡他。」
說完, 她解開扣子,雪白鬥篷滾落,露出裡面的大紅嫁衣。
她紅著眼睛, 笑道:「師姐,你幫我看看,我穿著這身嫁衣好看嗎?」
我抬眼望去。
風吹了很久, 吹掉了她頭上的梨花簪子。
我重重點頭:「嗯。」
我的小師妹, 怎麼樣都是好看的。
她也笑了, 脆生生道:「師姐,我真的好慶幸我是公主呢。」
24
公主出嫁那天,和親隊伍洋洋灑灑排了一長隊。
我站在城墻上望著那頂紅轎子,越走越遠。
「你……算了。」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用力握了握。
「大昭這些年確實內憂外患,等一兩年休養好了, 哥跟你一起打北越,讓他們把既雲護送回來。」
我終於忍不住,轉過頭撲進他懷裡:「哥……」
我哥面色依舊蒼白, 他用力抱了抱我:「哥在。」
「哥哥,你什麼時候去見皇上?」
我哥有些琢磨不準:「等一等吧, 同心蠱僥幸救我一回, 但身體依舊難以恢復, 太醫也說我年壽難永,我怕……我怕我再出什麼意外,皇上遭不住。」
「好, 那就等一等。」
我望向遠處已經看不清的送親隊伍,心中默念。
小師妹,你也等一等。
等一等師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