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灼傷口未愈,躺在床上,我屏退了所有下人,坐到床邊,摸了摸他的頭。
「你怪長姐麼?說要護住柳嬪,卻沒有護住。」
陸灼閉上眼睛,偏過頭去,我看到一滴眼淚從少年眼皮的縫隙中滲出,流進枕頭裡。
「長姐問你,你喜歡柳嬪麼?」
陸灼很久都沒有說話。最終,他開了口,聲音嘶啞:「世間存有王法。」
世間存有王法,人臣豈能覬覦天子的女人。
但如果可以,他其實希望她能一直平安喜樂。
我沉默許久,湊到他耳邊,輕聲道。
「她還活著。」
陸灼猛地睜開眼睛看向我。
「柳嬪」死了,或者說,她新生了。
羌戎有門古老的記憶,中原稱之為人皮面具。
菲薄的一片貼在臉上,骨頭還是那個骨頭,但因著陰影的變化、五官的縮放,看上去會是一個新的人。
我找了一具女囚的屍體替代柳嬪,然後讓真正的柳嬪離開了宮裡。
宮外天大地大,是屬於她的自由。
而我仍需留在這宮中,做完我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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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嬪被扳倒後,林貴妃每每在御花園中見到了我,都得意洋洋地走過,連禮都不向我行一個。
她覺得自己除掉了後宮中的另一個穿越女,自此可以高枕無憂。
鬥掉我是遲早的事,但要想坐穩後位,她顯然需要一個孩子。
林貴妃開始頻繁地求醫問藥,但她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她身邊的小宮女是我的人,偷偷來把此事報給我,我笑了笑,並沒有說話。
幾天後,林貴妃發現了小宮女是我的人,她氣勢洶洶地上門,來找我算賬。
那是個看不見月亮的夜晚,我坐在宮中飲茶,林貴妃沖了進來,沒有人攔她。
「陸瀾,我久久不生育,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我走上前去,湊到她耳邊,彎起唇角,呵氣如蘭。
「怎麼會呢?林貴妃一直謹小慎微,盯著自己宮裡的吃食,我就是想下手,也沒有機會啊。」
「更何況林貴妃不是問了許多大夫麼,從宮中的太醫到江湖的郎中,各個都說林貴妃身體康健,是生育的好體質。」
林貴妃咬牙切齒:「那怎麼會……」
「林貴妃就不曾想想麼,本宮受寵十餘年,一樣沒有子嗣。」
「那是你沒有福氣!」
「哦?確實。」我淡淡笑道,「宮裡也隻有兩個妃嬪有孩子,你知道為什麼她們可以麼?」
林貴妃瞪著我,等待著答案。
我笑了,對著她的耳畔輕聲道:「因為她們都和別的男人有私情啊。」
林貴妃本就瞪大的眼睛頓時變得更大,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像是在努力理解我的話。
「你什麼意思……」
「還不清楚麼?」
我整理了一下宮裝的裙擺,好整以暇地笑道:「林貴妃求醫問藥是沒有用的,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出在皇上身上。」
我的笑容終於變得冷漠又狠毒。
「楚嵐澄是不會有孩子的。」
10.
月明星稀,御花園中有一個女人在狂奔。
那是林貴妃,她在沖向御書房,她要告訴皇上,他寵愛了十多年的皇後一直在給他下藥,讓他斷子絕孫。
她的腦海邊仍然在回蕩著一句話,是她沖出鳳儀宮時,我對她說的。
「你知道麼?宮鬥中隻有兩種女人會立於不敗之地——一種是從未對皇上動心過的,一種是深深愛過後又幻滅的。」
她不明白——皇後陸瀾到底算哪一種?
她沒有沖到御書房就被一箭射中了小腿,侍從把她拖回了鳳儀宮。
「陸瀾!陸瀾你好大的膽子!」林貴妃被拖回來時披頭散發,「竟敢公然在宮內行兇!」
她起初鬧得囂張,後來看著我森然的臉色,漸漸害怕了。
「我……我不過是奪了你的寵愛罷了,我可以還給你。」
我輕輕地笑了。
「你想得太簡單了。」
「我要你死,不是因為你奪了我的寵,所謂的寵愛,我早就不在意了。」
「我在意的是,十三年的復仇計劃,不能毀在你手裡。」
林貴妃目眥欲裂地瞪著我,片刻後,她像是驟然聽懂了。
「你不是陸瀾……」
「嗯。」
我點點頭。
「我的名字,叫做明月。」
我緩緩站起來,走到殿外。
門外黑壓壓地站了一群人,穿著不同的服飾,臉上是同樣肅穆的表情。
「烽火令,看來是都收到了。」
「收到了。」為首的老者躬身下拜,掩飾著自己眼中的淚花,「我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十三年。」
他回頭高呼:「臣等誓死效忠明月公主!還我疆土,復我羌戎!」
「還我疆土!復我羌戎!」
黑色的烈馬被牽了過來,我撕掉這身礙事的皇後宮裝,飛身上馬。
而遠處,明晃晃的烈火已經燒了起來。
十三年前,也是這樣烈的火。
隻不過燒的是我的家園。
我被死士一路護衛,在戰火中沖殺,他們一個個倒下,那些我從小當作親兄弟一般的侍衛,全都為我而死。
陸瀾找到我時,隻剩我一個人,躲在偏僻的屋子裡。
她是楚嵐澄的侍衛,我們曾經像姐妹一樣要好,我們分享食物、分享衣服、分享童年的故事,我了解她幾乎如同了解我自己。
「阿瀾……」
「明月。」她拿著刀逼近我,「殿下讓我把活著的你帶回去。」
「但是……你也知道,那樣不會有任何幸福可言的,你不會原諒他,他也無法補償對你的傷害,你們隻會無盡地折磨彼此。」
「而且隻要你活著,他就不會娶我。」
「明月,我七歲就跟著他了,我必須做他的皇後。」
「原諒我,明月,這樣對我們三個人都好……」
她持刀向我沖來。
後面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我隻是在刀沖我砍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反抗了。
我們打了很久,她熟悉我的招式,我也熟悉她的,到最後我們都受了很多傷,我的體力消耗得遠比她多,先撐不住了。
我倒在地上,她的刀尖朝我的心窩刺來,那一刻死亡離我如此之近。
劇烈的不甘淹沒了我。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死在這裡。
我最愛的戀人,和我最好的姐妹,即將以殺光了我全族人為功勞,成為皇帝和皇後。
我的家人和侍衛都已經死去,是我害了他們。
我要……
我要給他們報仇!
滔天的力量湧入了我的四肢百骸,我跳起來,以驚人的巨力奪過了刀。
陸瀾死在我刀下的時候,連眼睛都沒有合上。
我在哭,但我一邊哭一邊做了許多事——我調換了我們兩個人的衣服,把那襲代表我身份的大紅色喜服換到了陸瀾的身上,然後放火燒了那座房子。
楚嵐澄找到我時,我已經戴好了人皮面具,我流著淚望向他。
「對不起,明月已經死了……」
明月公主已經死了,死在十五歲那一年。
活著的是陸瀾,一個新的陸瀾。
11.
我的人馬沖殺到了御書房外,一炷香的工夫後,楚嵐澄被綁了出來。
他抬頭看向我,我低頭看向他,火光在我們周圍燃燒,依稀如同大婚那天的場景。
他打量著我背後的羌戎遺民,漸漸地意識到了真相。
「明月……是你麼?」他低聲問,端詳著我的臉,「你變得不像你了。」
「你也是。」我以同樣的目光回望著他,「早就不是當初在湖邊吹簫陪我的少年了。」
「是啊。」他輕聲道,「我們都老了。」
「你可以殺我,但是你出不去京城。」楚嵐澄扯起嘴角笑了笑,「你們的人太少了,守城的將士會殺了你。」
「如果你現在繳械投降,我會饒你的死罪。」
「明月……」他叫我的名字,「十幾年了,你應該看得很清楚,我最愛的一直都是你。」
我笑了,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可是楚嵐澄……」
我輕聲而又悲哀地說。
「我不是她。」
你愛著的,十五歲的明月公主,真的已經死了。二十八歲的我,並不是她。
我抬手,將佩劍刺入他的心口。
「天地悠悠,白雲悠悠,去見我的少年喲——」
「天地悠悠,白雲悠悠,不見我的少年喲——」
「天地悠悠,白雲悠悠,想念我的少年喲——」
我的少年,其實十三年前就死了。
我現在殺的,隻是滅我全族的武朝皇帝。
12.
羌戎的族人們跟著我,我們一路朝京城的北門奔去。
十三年了,再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
我們將回家,或者哪怕死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好的。
黑壓壓的人馬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為首的少年將軍一身銀甲,在月光中倒映著冷輝。
陸灼。
我靜靜地看著他。
隻要他發令,三千城防軍就會將我們徹底吞噬。
許久的沉默,陸灼低聲道:「姐姐。」
我哀涼地笑了:「灼兒,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殺了她。」
良久的寂靜。
片刻後,我聽到少年輕輕的聲音。
「我知道。」
陸灼看向我,他輕聲說:「從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我睜大了眼睛,顫抖起來。
我回來的第一天?
我回過娘家幾次,多年不見的女兒有些變化也實屬正常,陸大人和夫人都沒有對我起任何疑心。
陸灼那時候還是個小毛頭,我對這個六七歲的孩子沒有太多防備心,見他瘦得像根豆芽菜,就準備了點心和牛乳給他吃。
我沒有想到,六歲孩子的直覺像野獸一般準得驚人。
「你裝得很像。」他輕聲說,「但是你知道麼?我是婢女生的孩子,不得父親的喜歡。真正的陸瀾是嫡女,她從來不會正眼看我,也不會給我點心吃。」
「我也從來……沒有管她叫過姐姐。」
黑夜冰冷,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快。
我想起了陸瀾一聲聲的長姐。
原來叫的始終是我……是真正的我。
黑壓壓的軍隊讓開了,陸瀾下馬,目送我離開。
「姐姐,天高水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我強忍眼中的淚意,回頭望向他。
就此別過,再見面時,我是羌戎女帝,他是武朝將軍,便再不是姐弟了。
我很想對這個我看著長大的少年最後說點什麼,卻想不出任何話,他成長得很好,比我想得更好,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他。
突然,一個身影從陸灼旁邊冒了出來。
我認了出來,那是柳嬪。
柳嬪沖到我身邊,給了我一個重重的擁抱。
「他對我說——他自此目無王法。」柳嬪低聲問我,「我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愣了愣,隨即微笑。
十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出來。
我帶著族人出了城,陸灼帶著柳嬪目送我們。
我回頭,最後望了一眼他們,開始相信,世間仍有不錯付的情愛。
這一生還很長,我也隻有二十八歲。
13.
三年後,羌戎正式宣布在北域復國,明月公主登基,成為第一位女帝。
武朝皇帝楚嵐澄沒有兒子,於是一名宗室子弟繼位。
新皇派陸灼將軍鎮守邊境,與羌戎對峙。
兩國久無戰事。
五十年後,明月女帝去世,其子登基,成為新的羌王。
再十年後,陸將軍去世,陸夫人第二天被發現同樣於床上逝去。
床上留著她的字條——
「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但我在這裡過了很好的一生。」
【彩蛋——】
柳曉涵在教室裡醒來,她睡了很久,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境太真實了,她很長時間都沒緩過神來,坐在座位上,悵然若失。
這是大一新生的講座,冗長又無聊,她忍不住偷偷打開手機看小說,結果不知何時睡著了。
「班長呢,班長把點名冊交上來!」教導主任說。
柳曉涵就是班長,她趕緊拿起放在桌上的點名冊。
「有沒有沒來的?沒來的扣0.5的綜測分!」
「沒有。」柳曉涵說,「都到了。」
教導主任板著臉翻了翻點名冊。
「誰說都到了?這不就有個沒來的。」
他點著點名冊的最後一頁,那一頁隻有一個名字——陸灼。
柳曉涵愣住了。
她剛剛明明記得沒有這一頁的。
就在這時,一個男孩敲了敲門,走進來。
「不好意思老師。」男孩沖教導主任點點頭,「我姐姐送我來報到,結果迷路了,所以錯過了新生講座。」
他站在晨光裡,一襲白襯衫,柳曉涵呆呆地看著他。
「你姐姐送你來的?」
教導主任往門口一看,正好和陸灼的姐姐對視,那是個端莊又明艷的女人,很大方地沖教導主任笑了笑。
教導主任反而不好意思了,「行了行了,也算簽到了,找個位置坐吧。」
柳曉涵也看著外面的女人,女人轉過頭來,沖柳曉涵擠了擠眼睛。
柳曉涵的耳畔劃過夢裡的那句話——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去你的時代看看。」
她……真的來了。
「愣著幹什麼,快回座位。」
教導主任催促柳曉涵,柳曉涵如夢初醒,趕緊回去坐好。
她坐下才意識到,身邊多了個人。
陸灼坐在她旁邊,端端正正地從書包裡掏出筆記本,一副心無旁騖要好好聽這個無聊講座的樣子。
柳曉涵悄悄拉了拉他襯衫的袖子。
陸灼以為柳曉涵要跟他說什麼,便把耳朵湊了過去。
教導主任正拿著麥克風在講臺上一條條念PPT,結果話筒突然壞了。
於是驟然安靜的教室裡,所有新生都聽到了柳曉涵對陸灼說的話。
「陸同學。」
「請問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腹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