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2
景和十二年。
公主和親的第二年。
我終於也履行起皇後的職責,生下了大周的嫡長子永基。
溫聿是個好皇帝。
自從溫昭去了北羌,他也在努力做個好夫君。
他會親手為我描眉,親手為我做長壽面,還親手為我打磨了東珠鑲嵌的鳳簪。
一樁樁,一件件,都在證明著——
他在努力愛上我。
是的!
努力愛上我。
我們不再年輕,也不該再任性了。
每個人都得扛起自己的責任。
扛起來,走下去,才能對得起困在異國的溫昭。
這些年。
御書房裡,燈火通明;京郊外的軍營裡,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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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盼著,盼遠在北羌的溫昭平平安安,盼我大周國力強盛的那日,接公主回朝。
可阿爹沒有盼到這一天。
他南徵北戰,將一生都獻給了大周江山。
卻在永基會叫「外祖父」的那一年,含笑而終。
阿爹說:
「打了一輩子的仗,聽到別人的孩子喊祖父,打心眼裡羨慕呀!」
可羨慕又怎樣,邊關不寧,失地未收……
隻有沈家兒郎拼盡全力,才能讓天下百姓生有所養、老有所依。
既是如此,他這個祖父不當也罷。
「活著!收復失地,解江山之困,接公主回家……」
這是傾盡力氣的阿爹,對大哥的最後一句交代。
景和十五年,北羌皇帝病死。
忌憚愈加強盛的大周,北羌新皇特意下令,送和親五年的公主回家。
隻願兩國修好,化百年幹戈為玉帛。
三百五十七年了!
大周建國三百五十七年,這仗就斷斷續續地打了三百五十七年。
多少忠骨埋沙場,多少老嫗至死盼兒歸……
等到今日,終於迎來和平了。
朝臣欣喜,百姓欣喜。
金鑾殿裡,更有朝臣跪地請命。
工部請命重修忠勇侯府,禮部請命為公主趕制嫁衣,欽天司請命排良辰吉日。
他們要皇帝賜婚。
要給錯過五年的公主和將軍,一場盛大的婚宴。
歡欣鼓舞的前朝,唯有德高望重的姜相蹙眉不展。
隻因前朝失地未收。
他北羌王宮,依舊穩穩地築在我大周無數兒郎的白骨之上。
這位輔佐兩代帝王的老臣,不惜彎下筆直了一輩子的脊梁,跪在金鑾殿上。
就如他當年不同意公主和親般,如今也不同意公主嫁將軍。
消息傳到慈寧宮,早已經放權的太後,也發了火,大罵皇帝胡鬧。
帝王無奈,隻能暫緩此事。
姜芙偷偷安慰我:
「來日方長,隻要溫昭回來,早晚會嫁給你大哥。」
來日方長,一切就有轉機。
可我們的小公主再也回不來了。
溫昭,死了……
死在了異國和親的第五年。
死在了她重回故土,要與將軍團圓的路上……
13
沒人知道那個陪伴公主五年的婢女,為何要行刺公主。
就如同沒人反應過來這一切,那個婢女就自刎在了公主身邊。
一切猝不及防。
唯有那把沾了鮮血、來自北羌的匕首,出賣了一切。
大周的將士怒了。
匹夫之怒,血濺五尺。
他們聽不見北羌的辯解,緊緊跟隨最信任的將軍,瘋了一般地攻陷北羌。
在這場關乎兩國存亡的生死決鬥中。
將士們沖鋒陷陣,見人就砍,一直到攻陷北羌王國,收回前朝割據的失地。
大周與北羌血戰數百年,歷經五代朝堂,不知賠上了多少兒郎的性命。
這場長達三百五十七年的戰亂,終於終結了。
它終結在溫聿執掌江山的第十五年,終結在我沈家駐守邊關的第五代,也終結在溫昭公主回來的路上。
江山已掌、失地已收……
曾經立下的年少誓言,明明已經實現了大半。
可就如同那個眉眼含笑、純凈如小鹿的好姑娘,再也回不來般。
我們這群人的年少情意,也徹底耗盡了。
14
溫昭走後的第二年,太後也去了。
這個同樣出身沈家將門,也曾要持劍戍邊關的女子,十六歲母儀天下,二十六歲垂簾聽政……
從先帝到吾皇,她守了這座深宮整整二十五年。
隻為輔幼主成才,保江山無恙。
這寂寥一生,她不負先帝重託,不負沈家忠名。
卻也愧疚因一生的權衡利弊,生生拆散了兩對有情人,又折斷了一個將門之女的翅膀。
因為愧疚,才總想補償些什麼。
臨終那日,太後盯著溫聿腰間的那枚舊荷包,虛弱地笑了起來:
「姜芙是個好姑娘,接她進宮吧!」
十三歲的姜芙,一眼看上了為自己撿風箏的皇帝哥哥。
隻因少女一場情動,她心裡再也容不下別人了,生生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
那年僅有十七歲的帝王,何嘗不喜歡那個明媚張揚的姑娘啊?
他身上總掛著的舊荷包,是十三歲的姜芙所繡。
猶記宮苑疏影,桂花飄滿天。
看溫昭跟嬤嬤學繡荷包,姜芙吵著鬧著也要學,結果荷包繡得又醜又難看。
她心高氣傲,聽不得我們取笑,醜巴巴的荷包被她狠狠扔出窗。
兜兜轉轉,年少難以圓滿的情意,卻被意中人仔細撿起。
從年少到如今,一經珍藏,就是這些年。
情意是真的,心動是真的。
可是呢!
可是呢!
殿外大雪紛飛,跪在地上的溫聿背脊僵硬,眸底悲哀之意漸濃:
「母後,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簡單的四個字,就是我們這群人最終的結局了。
隻因溫昭死了。
他與姜芙之間,也隻剩下錯過的情、破碎的心。
若還有機會,撿起來縫縫補補。
真心也成了戒心。
北羌滅了,失地收了……
可那把沾滿溫昭鮮血的匕首,卻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
這是心結,多少成全都解不開的心結。
他這一輩子,有多放不下姜芙,便有多恨自己。
他有多思念溫昭,便有多恨為大周江山殫精竭慮的姜相。
誰讓那把繳獲於北羌的匕首,出自丞相府呢!
誰讓那個行刺溫昭的婢女,是姜相千挑萬選出來的呢!
15
姜相下獄,是景和十九年。
朝堂風雨再來,百官惶恐不已。
所有的變故,都是因為一場命案。
幾個錦衣華服的官家少年,在京城肆意縱馬。馬匹受驚掀翻了菜攤,將一個老農婦活活踩死。
事情傳到朝堂,皇帝大怒,將那幾個紈绔子弟打斷腿,問罪父輩。
一切本該結束,可溫聿卻以此為由頭,開始徹查朝堂與世家。
他登基十九年,再不是那個需要群臣庇護的小皇帝了。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肅朝堂中,不乏貪汙腐敗、橫徵田地者,或被抄家斬首,或被罷官流放。
姜相這一生德高望重,門生眾多……幾個被他提拔的大臣,也牽涉其中。
這本是無法避免之事,可誰也沒想到。
身居百官之首的姜相,會因教導不嚴和包庇之罪,鋃鐺入獄。
姜相獲罪,朝堂大驚,滿殿門生,連連求情。
姜相是誰?
他是朝野所重、桃李滿天下的大周脊骨,是輔佐兩人君王、可見三公而不拜的天下宗師。
姜相獲罪,何其無辜?
可我知道,溫聿不會善罷甘休。
沒有這樁案子,也會有其他案子。
姜相今年不入獄,明年也會入獄。
誰讓他派人殺死了和親的公主,殺死了本要重回故土的溫昭!
「他算準了,隻有溫昭死在回來的路上,天子才能震怒,將軍才能廝殺,我大周將士才能奮力一搏……」
「可是宛辭,溫昭有什麼錯,朕的小妹有什麼錯……」
勤政殿裡,沒有點燈。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零星月光,可以模糊地看清溫聿的表情。
憤怒、困惑,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楚……
滅北羌,收失地……
這從來不是一代帝王的抱負。
這是大周開國以來,歷代先皇的心願,是作為託孤重臣的姜相,要完成的使命。
他完成了使命,卻殺死了無辜的溫昭。
「這是血債,他姜相得償!」
「那陛下要姜相怎麼償?難道用他的命,償公主的命嗎?」
我心中一慟,差點落下淚來。
「對,朕就要……」
溫聿整個人突然窒住。
他說不下去了,說不下去了。
姜相入獄,他何曾好過?
姜相在牢房待了多久,溫聿便把自己困在殿中多久。
這是害死溫昭的兇手,更是教他治國為君的亞父。
他除了能把人關在牢裡,還能做些什麼?
難不成,還真要砍了他的頭……
良久,我輕輕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動作疏離又澀然:
「溫昭去北羌前,曾說過的——」
「我們這代人委屈點沒關系,隻要下代人別再重復我們的命運……」
太後在世,總嫌我不成器,罰我在宮殿裡抄佛經。
曾經,我以為皇後的責任,是執掌中宮,是綿延子嗣,是做個賢良可心的妻子。
可故人一個個離去,我才漸漸懂得。
所謂的責任啊,其實是以皇後的身份,在造化弄人、故人離心的命運裡,能保一些人,便多保一些人。
我保不住溫昭,就要保住姜芙,保住姜家。
隻是這無常命運,何其荒誕殘酷?
明明已經努力了,明明一切可以挽回。
為何到最後,還是晚了一步!
16
等我帶著皇帝聖旨,連夜趕到牢房時。
匡扶兩代帝王、為大周江山鞠躬盡瘁的姜相,卻自絕於冰冷的牢獄中。
他這一生,兢兢業業。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生前不曾有過怨懟,死後更不曾交代任何遺言。
隻在那冰冷的墻壁上,留下一字血書——
【償。】
溫昭的死,是他人生唯一的汙點。
他不負先皇重託,卻欠了皇家的血債。
既是血債,他便用命去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牢房的。
一切明明……
明明是可以重新開始的啊……
溫聿解開了心裡的結,姜相可以榮歸故裡,頤養天年……
可為何……
為何就成這樣了?
姜相之死,徹底震懾了朝堂。
盤踞朝堂多年的明爭暗鬥、波雲詭譎,也隨著姜相和其他幾個大臣的獲罪自裁,徹底被湮滅。
功高蓋主的權臣開始請辭,頻被世家打壓的布衣之才開始被重用。
朝堂一切欣欣向榮,可亞父範世之德,人間再無。
接下來的日子,我生怕姜芙會做什麼傻事。
便請旨出宮,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在丞相府。
剛開始,姜芙不肯吃飯,整個人像深秋的枯草,看不見一絲生氣。
直到我把七歲的永基接來,讓他陪著姜姨母,才有些好轉。
皇子出宮不合規矩,可溫聿還是允了。
隻因我們都覺得,隻要有永基陪著,姜芙的心思就能穩下來。
她還有兄長,還有姜府,還有我和永基。
可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姜芙制造的假象。
那日,我帶永基回宮選太傅,途中突感不安,連忙掉頭回去。
一推開房門,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姜芙。
旁邊是灑落的毒酒。
還有那封浸透血淚的絕筆——
【倘見玉皇先跪奏,
他生永不落紅塵……】
景和二十年,春意正盛。
姜芙也走了!
她生來肆意明媚,總是張口閉口就是「我爹是丞相」。她也曾低到塵埃裡,年年歲歲等著意中人迎她進宮……
可偏偏造化弄人。
她敬愛的爹爹殺了公主,她的意中人又逼死了敬愛的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