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醫術有載,瘋癲者,傳子女,十居八九……
難怪。
難怪小皇帝脾氣那麼陰詭!
假如小皇帝也遺傳到了瘋癲,那蕭鳳儀——
「本宮是個瘋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蕭鳳儀大笑了起來。
我望著他,心裏說不出是酸還是苦,隻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硬生生捏疼了一把。
「心疼本宮了?」蕭鳳儀看我。
「是。」
我聲音有些顫:「我心疼。」
我的妻子,傾國美人,聰明絕頂,他不該是——不該是……
「你這麼坦誠,本宮都捨不得逗你了。」
蕭鳳儀慢慢平度嗤笑,隻定定望向我:「兩個秘密。
「第一,先皇與皇後隻生了三子,沒有一女,本宮不是嫡出。
「第二,陛下確實遺傳到了瘋癲之癥,註定早死。
「本宮要他今夜成婚,就是要讓他早些瘋癲親政,再留下瘋癲子嗣。
「一脈傳一脈,永遠瘋癲,國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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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發生的種種,都沒有這兩個秘密來得震撼。
可還沒等我想清楚,蕭鳳儀又將雙手遞了過來。
他輕聲慢語,笑容款款:「本宮送你其中一樣,你拿了之後,交給易辭,他在城樓下等你。
「你若選扇,今晚陛下合巹酒裏,便是助興藥。
「你若選珠,今晚合巹酒裏,便是絕嗣藥。
「本宮建議,你選扇吧。」
我用平生最快速度抓起那串明珠:「臣說了,此生要與公主作對,從今夜,從此事,便已經開始了。」
「哼。」
蕭鳳儀揮了揮團扇:「無趣的選擇。」
我冷汗都快嚇出來了,但此刻,顧不得更多,轉身就要下城樓。
「煜衡。」蕭鳳儀喊住我。
我扭頭看他。
他站在城樓邊緣,正朝我笑:「一物還一物,本宮不欠你了,你老老實實在帝都等著本宮回來,履行你我一生相鬥之約。」
說完這話,他後退兩步,縱身躍下城樓。
「鳳儀!」我大驚失色,跑了過去。
隻見他紅裙飛揚,人已落座在一匹白馬背上。
轉眸看我,笑了一下,策馬而去。
我攥著珠子,遙遙看向他離去背影。
「一諾即成,生死不忘,公主,臣等你回來。」
25
下城樓時,果然看見易辭在等我。
將珠串交給他,我剛要說話,易辭卻躬身道:
「長公主已命內閣擬定任命書,擢升顧大人為正五品戶部侍郎,全權負責徵討漠北錢糧。」
他說完,又補了句:「一應人脈手段,皆聽駙馬號令。」
蕭鳳儀將底子託付給了我,我下了第一道命令:
「你現在,馬上,立刻——進宮去!!!」
易辭作為蕭鳳儀的護衛,輕功自然很好,幾個起落就沒了蹤影。
我松了口氣,往公主府走。
一路上,我都在想蕭鳳儀的話,長公主是先帝與皇後的嫡長女,這是世人皆知的。
他卻說他不是。
那他——又是誰呢?
正想著,一輛馬車攔在了我面前。
馬車上,是太尉府的徽記。
我走到車窗旁,微微躬身:「恩師。」
車窗開啟了一扇,露出杜太傅蒼老骨立的臉:「長公主出城了?」
「是。」我垂眸答。
「內閣的消息老夫也有,長公主信任你,將糧草給了你,也就是將身家性命也交託在你手裏,你該知道怎麼做吧?」
「學生知道。」我平板回答,「學生定竭盡所能,為長公主安頓後方,增援補給。」
「糊塗!」
杜太傅呵斥道:「蕭鳳儀權傾朝野,本無弱點,可如今他在外徵戰,你隻需在關鍵戰局斷了給前線的補給,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回不來了。」
我嘆了口氣,淡聲問:「恩師是在教學生如何叛國嗎?」
「漠北不過是壁月的附屬國,無足輕重,但蕭鳳儀卻是壁月最大毒瘤!
「蕭鳳儀不死,寒門哪有出頭日?你不是也痛恨權貴當道嗎?這是千載難逢,絕無第二次的良機!」
杜太尉的話字字入耳,不知為何,我想起了當初科考後,他對我說過的另一番話。
他說寒門學子,自民間而來,最該懂百姓疾苦,一朝做官,便要做最清白公正的官。
【每個人都隻能活一次,煜衡,你要謹記,初心不忘……】
當年的話,猶在耳邊,如今隻覺得可笑可嘆。
「恩師。」我靜靜發問,「你府中雕梁畫棟令人一見難忘,木雕中,以金箔鑲嵌,屋頂琉璃瓦,一片要百兩銀錢……恩師能否告訴我,錢,是哪來的?」
杜太尉臉色巨變。
我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寒門,世族,不過是兩派爭權奪利時,披著的一層皮罷了……
「你府中沾金貼銀,奢靡成風,符鈺馬車是價比黃金的金絲楠木。
「我的摯友,我的恩師,都成了什麼模樣?
「我那時在想,這世上還有沒有與我同行的人……我想不通,也接受不了。
「到頭來,公主沒能折了我的腰桿,你們,卻險些斷了我的信念。」
話說到這裏,我已經不想再說下去了。
閉了閉眼,我淡然開口:「漠北之戰,關乎國祚,不容半點閃失,倘若有人陰謀叛國……」
我看向杜太尉渾濁的眼,輕輕地,慢慢地說:「下官,也是會殺人的。」
杜太尉眼眸驀地張開。
行了禮後,我大步走向公主府。
再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天光月色,如霜如雪。
誠如我一生所求——清白於世,孑孑獨行。
【蕭鳳儀】
壁月世族圈曾流行過一個遊戲。
權貴子弟強搶民間美人,強迫成孕,比十個月後,誰生出的孩子最漂亮。
蕭鳳儀便是這樣出生的。
他的父親是當朝親王,母親是生於江南的小家碧玉。
蕭鳳儀生來絕美,被他父親破例留下,謊稱是正妻所生的一位郡主。
沒人比他父親更清楚,他究竟是男是女。
但那又怎麼樣呢?
從小到大,他父親給他穿女裝,做女孩打扮,每每摸他的臉,喃喃著他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大。
啊……
長大做什麼呢?
給自己的親生父親做孌童私寵嗎?
蕭鳳儀覺得有趣——是的,他並不覺得怕,隻覺得有趣。
他愛笑,無論是被生父覬覦,眼神猥褻,還是幾次三番,被揉捏臉頰,他都笑著接納。
又美又乖,是所有人對他這位「郡主」的印象。
直到——
他坐在已是父皇的男人腿上,又美又乖地將慢性毒藥,一勺一勺喂進去。
那年,他六歲。
隨著他長大,皇帝越發垂涎,幾乎克制不住。
十四歲上,在又一次化解被侵犯的命運後,他勾引了前來議和的漠北皇子。
自願嫁入漠北,和親漠北可汗。
他的父皇自然是不願意放人的,可漠北強橫,困擾壁月數百年,和親是最好辦法。
於是,壁月大公主蕭鳳儀就這樣去了漠北。
一路上,他以美色誘惑,又以奪權遊說。
等到了漠北,就在成親那日,皇子在帳中殺死了自己的老父親。
本以為汗位、美人盡在懷中,卻沒想到,蕭鳳儀以利挑撥。
老可汗死得突然,沒有指定繼任者,血脈子嗣,人人都有機會。
先是某一個與某一個較勁,漸漸擴展為一群勢力與另一群勢力抗衡。
無數人被拉下了水。
唯獨在岸上的,是那美若天仙的壁月公主。
他就這麼笑吟吟地,一個一個,將人推了下去。
兩年而已,漠北貴族但凡有些能力的,都死於自相殘殺。
蕭鳳儀玩夠了,便回壁月,與他父皇繼續玩。
那時的老皇帝,中毒已深,雖然覬覦這越來越美麗的「女兒」,卻也沒有能力得手。
當父親不把孩子當人看,孩子又該怎麼回報父親呢?
自然是——善加利用。
於是,蕭鳳儀以公主之身入朝堂。
吹著香軟的風,含著絕美的笑,殺著無數的人。
直到老皇帝駕崩。
他攝政掌權,控制住了年僅四歲的幼弟。
唾手可得的權勢,有什麼意思呢?
他選中杜藺,不留痕跡將他提拔上位,甚至幫他培植勢力。
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創造個對手。
杜藺實在不爭氣,幾年時間,也沒成什麼氣候。
就在他有些不耐煩時,那命中註定,要與他糾纏一生的人,出現了。
顧煜衡。
出身寒門,三元及第,算學無雙的天才。
他氣質清雋,根骨如竹。
……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麼有意思的人了。
蕭鳳儀說不清自己對顧煜衡抱有什麼念頭,總之,挪不開眼。
顧煜衡不滿他的作風,處處與他作對。
初出茅廬啊……
不懂權勢傾軋,這麼天真,這麼端正——他心底生出了欲念。
那欲念來勢洶洶,想殘暴又殘忍地蹂躪碎一身傲骨。
可他還沒來得及動手,有人就先一步按捺不住。
顧煜衡看不慣兩派相鬥,竟上本彈劾:不但有南派,還有北派。
主打一個眾生平等,人人有份。
蕭鳳儀壓不住顧煜衡,杜藺顯然也不能。
或許,杜藺那隻老狗,真以為顧煜衡拜他為師,就是他的人了?
顧煜衡才動壁月,杜藺得不到,就不會讓他成為權力路上的絆腳石。
一場陰謀,就在蕭鳳儀的眼皮子底下鋪開了。
蕭鳳儀樂見其成,他覺得,顧煜衡太青澀,雖然有一股氣節,但卻沒有手段。
「木秀於林風必摧」。
就算再優秀,這棵小樹也經不起日後的巨力碾壓。
如果能歷練他,讓他從小樹長成大樹。
那以後的日子,絕不會無聊了。
兩派頭一次達成一致。
顧煜衡被流放燕州。
蕭鳳儀時刻關注顧煜衡的動向。
知道,他在入燕州第一年,將燕州混亂了近百年的民生錢糧整理清楚,減了燕州百姓困苦艱難。
第二年,他又變革了燕州商賈,向東開闢海貿,向南販運帝都,將一州稅簿翻了五倍。
到了第三年,他入燕州軍營,主管糧草財俸,令燕州軍士無不稱贊。
軍營苦寒,他在那裏得到了寒癥。
寒癥於體弱之人而言,危及性命。
顧煜衡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
蕭鳳儀的腦中有剎那間的空白。
四位太醫帶著無數藥材,連同一封信去了燕州。
信上,蕭鳳儀將顧煜衡罵了個遍,不吝於惡毒威脅。
若是顧煜衡敢死在燕州,他要讓顧煜衡連一捧墳頭土都蓋不住!
幸而,顧煜衡挺過了寒癥。
他痊癒後,一封內閣任命,送到了燕州。
在被流放了三年後,顧煜衡終於回到帝都。
蕭鳳儀原想著,顧煜衡回帝都第一件事,必要來見自己。
——若不來,怎麼對得起他翹首以盼,渴求渴望的一顆狼子野心。
然而。
顧煜衡真就沒來。
他去了北派夜宴,被他自以為是摯友的符鈺下了藥。
顧煜衡太過耀眼,他不在帝都,尚且有人看得見符鈺,他若回來,又有誰敢說自己是青年才俊?
符鈺買通宮女,隻等顧煜衡藥效發作,便誣陷他在宮內企圖強迫宮婢。
那是十死無生的大罪。
蕭鳳儀的人時刻盯著顧煜衡,第一時間將人帶到了他面前。
那青竹般的君子,此刻滿臉緋紅,無意識扯著衣裳。
蕭鳳儀原本隻是捏著他的下巴看,看著看著,便看見衣裳之下,水色的肚兜系帶。
女子麼……
他驀地笑了。
與自己鬥了這麼久,被自己心心念念了這麼久的人,竟是女子。
是女子的話……
蕭鳳儀玉似的手指慢慢勾開青衣腰帶。
似笑非笑地在顧煜衡耳邊笑道:「本宮饞你已久,今晚,便不客氣了……」
於是。
假鳳虛凰,紅燭燃香。
【上元十二年末,漠北作亂,長公主蕭鳳儀帶孕出徵,隻一月平定叛亂,凱旋回朝。
【上元十三年初,駙馬顧煜衡奉旨出帝都,赴陪都迎長公主,長公主於陪都產女,力排眾議,冠以顧姓,名曰:承平。】
壁月長公主蕭鳳儀,風華絕代,天人之姿,好武嗜殺,邪佞弄權,不得人心。
壁月文博侯顧煜衡,婚配長公主,因功獲封外姓侯,算學無雙,謙謙君子,勤政治世,人心所向。
公主與駙馬,雖攜手白頭,卻一生不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