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你說什麽呢?”董亞寧厲聲。
“我對她絕對沒什麽惡意。就是覺得對你來說,沒有遇到她,可能更好。就是繼續做個王八蛋,也是個幸福的王八蛋。”芳菲說。
董亞寧看著芳菲。
芳菲看起來很疲勞。他進家門的時候,芳菲也剛剛到家。放下行李就來看他了,沒顧上休息。眍o著的眼睛,顯得更大些,眼神卻更空洞。看著他,失焦了似的。
董亞寧清了下喉嚨,鬱悶惱火的心情,硬生生的被壓下去,說:“我要洗澡了。你出去。”
“爺爺當著我的面,對所有的事情,一字不提。好幾天,我在那兒,他也不說話。每天就是結網,抽煙,吃飯,睡覺。開頭爸打了幾個電話過去,爺爺既不接,也不同意他回去。末了爸還是回去了。我不知道爺爺跟爸有沒有說什麽,反正我隻知道,爸在爺爺房門外的地上跪了一宿。爺爺第二天早上起床,說要去海邊走走,爸跟著去的。我沒跟過去。我想他們獨處下比較好。”芳菲簡短的交代著這次回鄉的行程。交代的簡短,不妨礙董亞寧將整個過程中的細節補充完整,也就知道了行程中的每一個人,都經歷了怎麽樣的痛苦和壓抑。
“爺爺還行?”他眼睛看著別處。
“我不知道。”芳菲說。
“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芳菲反問。
“你不是在哪兒嗎?”
“我現在還在你面前坐著呢,你腦子裏轉什麽念頭,我知道麽?”芳菲大聲,“爺爺什麽都不說,隻管攆我們走。他寧可自己呆著。跟你一樣。”芳菲狠狠的咬著後面的字句。
董亞寧被芳菲說的暫時沒了話。好半晌才返過乏來時的,問:“你剛剛說,爺爺就是結網、抽煙、吃飯、睡覺?”
“嗯。有時候也不是結網,那些舊網,補補洞。飯都是他做,我想做他不讓動手。”芳菲想起來陪爺爺過的這幾天,簡直要哭出來。長這麽大,她頭一次跟爺爺單獨相處這麽久。脾氣火爆的爺爺,沉默寡言到讓她不安。可是她也隻有默默的陪著爺爺。吃著爺爺做的最簡單的飯。那些飯,即便是她沒有心情糟糕到難以下咽,也不會覺得很好吃。清淡簡單到粗糙。爺爺大概是知道她嬌氣的,但是並不責怪她,細心的給她做紫菜蛋花湯。新鮮的紫菜,味道非常好。她就靠那個度日……看上去爺爺依舊安穩度日,並沒有責怪任何人,就是這種不責怪,更讓她難以接受。
“他向來不喜歡人插手他的日常生活。”董亞寧深深的了解爺爺。
“前幾天,我跟他上過一次船。”芳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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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亞寧笑笑。
芳菲上船就暈的,肯跟著爺爺去,那是心疼爺爺也心疼到了十二分。
他心中略有些寬慰。隻是不說話。窗口對著的位置,是能看到外祖父的房間,那裏亮著燈,想必也沒有休息。
今晚從他回來,還沒有聽到那邊傳來任何異常的聲響,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出海嗎?現在可是禁漁期。”董亞寧轉眼看芳菲。祖父從不在禁漁期出海。他在鄉下德高望重,有人偷偷在禁漁期出海捕魚,他是要出面阻止的——董亞寧忍不住心裏一陣難受。這是他好面子、講道義的祖父。沒有比子子孫孫給他丟臉更讓他難堪的了吧。
“沒出海。爺爺好像就是要去看看船有沒有事,在船上從天剛亮一直坐到中午,看著海面抽煙、出神。我就跟著他抽煙、發呆。”芳菲坐到董亞寧身邊,給他看自己的手,“那煙勁兒真大,抽著嗆人……爺爺說,他一輩子在海上討生活,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罪也遭過。雖然沒有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但是他從來都是守規矩的人。就連用的漁網,網眼都總是留著餘地的,讓魚兒蝦兒斷子絕孫、傷及子孫後代的事兒,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也沒幹過。他說隻要是還能動,還會繼續出海打漁。現如今就算是不能打漁,一年村裏給的也夠吃夠喝,但是他不能不動。一壯勞力,閑三年也廢了。他說,要我也多運動。”
“沒說我?”董亞寧問。
“沒有。我不是說了麽,隻說眼前的事,眼前的人。其他的,一字不提。就當什麽事兒都沒有。我真怕他悶在心裏悶出毛病來。”芳菲吸著氣,說,“可是,我覺得爺爺雖然是對著我說,但他肯定明白,不管他說了什麽,我都會一字不漏的轉告給你。”
董亞寧伸手過來,摟了摟妹妹的肩膀,說:“那辛苦你了,傳聲筒。我知道了。”
“你知道個屁啊。”芳菲甩開亞寧的胳膊,“你知道個屁啊董亞寧?你知道爺爺傷心,知道姥爺傷心,知道爸媽傷心,知道我傷心……你知道我們傷心,知道都是因為什麽?別扯淡了……董亞寧,你!”芳菲哽住了,隻瞪著董亞寧。
“不準擠貓尿。”董亞寧板著臉。
外面有腳步聲,董亞寧臉色和緩了些,說:“你去,回來還沒見姥爺和媽呢。”
芳菲紅著眼,說:“我去見他們說什麽,說你……”
“說我什麽?我有什麽好說的?我洗了澡過去。警告你,不準多嘴!”董亞寧站起來。這回他不管芳菲,徑自進了裏屋。
芳菲清楚的聽到董亞寧將門關好,並且上了鎖。她心裏一沉,跟過去,走到門邊聽著裏面的動靜。偏偏一點聲響也沒有,她敲了敲門,叫道:“哥?”
好一會兒,才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從更裏面傳出來,是董亞寧在說:“你啰嗦什麽,還不快去?”
芳菲還是站在那裏,說:“我等你吧……”
話音未落,不知道什麽東西“咣”的一下砸在門板上,發出巨響,芳菲一驚。
“讓你別啰嗦!”董亞寧在裏面斷喝。
聽起來很正常。
芳菲放心些,又等了一會兒,確定沒事才離開。
她回頭看看哥哥這間屋子,往日裏看總覺得雜亂無章,簡直沒有落腳之處,可現在看來,哥哥不在屋子裏,這屋竟然頓時空蕩蕩起來……她聽到外祖父的咳嗽聲,急匆匆的往上房走去。
暑熱難耐,隻走了幾步,便開始出汗。
芳菲摸著額頭,忽的想起來,這麽熱的天,董亞寧怎麽還穿的那麽厚……
資秀媛正給資景行拿了藥來吃,見芳菲進來,便問了句:“你們兩個,回來了也不先來跟姥爺打招呼,越來越不像話。”
資景行卻看著外孫女一臉的疲態,還要做出笑顏來,擺擺手,說:“有什麽要緊。菲菲過來。”
芳菲從母親那裏拿了藥丸和水,過去坐在外祖父床邊。
她從來活潑爽利,新近一段時間,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難見個笑模樣。
資景行一邊吃著藥,一邊問:“爺爺還過得去?我聽你媽媽說,打電話過去問,總是說還好。”
“嗯。我回來的時候,爸爸還在那裏。爸爸明天才回上海。”芳菲說,看看外祖父,又看看站在旁邊的母親。
“有什麽話就說吧。”資景行看出芳菲猶豫來,咳了一聲。
資秀媛站在父親的側後方,對著女兒搖了搖頭。
第二十八章 點翠凝碧的春風(二)
第二十八章 點翠凝碧的春風(二)
芳菲說:“也沒什麽,爸就是問候您,然後說過幾天才能上來看望您。哥的事情也快解決了,讓您不用太擔心。”
資秀媛聽女兒說這些,才拿了一隻空杯子去倒水。
資景行點點頭,說:“這些事情嗎……你們看著辦就好。亞寧呢?”
芳菲見問,笑笑,撒嬌的說:“姥爺,您可真是偏心眼兒,淨惦記著我哥。您也不問問我怎麽樣啊。”
資景行笑道:“你這個丫頭,這不是好好兒的在這兒呢嘛。”
“明擺著的事兒,還不承認。我哥他在洗澡啦。他讓我先過來。”芳菲說著,給資景行收拾著床邊的東西,“而且還喝了點酒,打了個小架,不弄利索了,不敢來見你們的。”
資景行父女異口同聲的問:“什麽?喝酒打架?”
“嗯。”芳菲盡量將語氣放和緩,說:“也沒什麽啦,大概是喝酒的時候跟人起了點兒口角。下巴腫了一塊兒,我看沒傷著骨頭。其他的也沒什麽妨礙。”
資秀媛幾乎是倒抽了一口涼氣,就聽外面有人說:“董芳菲,你這個愛打小報告的,死性不改!”資秀媛手裏正捏著杯子,幾乎沒對著推門進來的兒子擲過去。董亞寧進門便先看到了母親那氣急了的樣子,笑嘻嘻的,腆著臉過來,先叫了聲媽,轉臉就問道:“姥爺,您這幾天還好?菲菲你起開。”他拎著芳菲的袖子,把芳菲攆到旁邊去,自個兒坐下來。
資景行立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隻見亞寧頭發濕漉漉的,換了一身家常的短衫褲,清秀瘦削的臉上,下巴嘴角紅腫一片……也唯有這一處,有些異樣的豐滿。
資景行定定的看著亞寧。他不出聲,資秀媛和董芳菲誰也不敢出聲。
“姥爺,我臉上有花兒?”亞寧明知故問的。
資景行深吸了口氣,胸口悶著的濁氣還是換不出來。他喘了一會兒,示意自己要坐起來些。亞寧急忙過來,給他再墊高些後背的依靠,順便的,他也坐的離外祖父近了些。外祖父屋子裏滿是藥味,連呼吸間的氣息裏,也有濃濃的草藥味。他呼吸有些遲滯,低頭去抓外祖父的手,不料老爺子反應比他快,沒等他抓住,老爺子的手已經拍到了他臉上——資秀媛和芳菲“啊喲”了一聲,感同身受的覺得疼痛;倒是董亞寧,似乎是被拍的愣住了,沒有出聲。隔了一會兒,才覺得疼。
“疼不疼?”資景行問。
“還好。”董亞寧下巴嘴角處火辣辣的。心說葉崇磬這回是真惱了,下手不是普通的狠。是呢,任誰給揭開那樣的傷疤,能不下狠手的報複回來?尤其,老葉從不拿他當外人;真沒有拿他當外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再跟葉崇磬當面的說。有些話,大概還是不說的好。
資景行哼了一聲,說:“疼的輕了。喝酒,打架。亞寧,你現在也是作父親的人了。”
董亞寧低了下頭。
下巴抽了抽,紅腫處連著傷疤,扭曲著。
資景行對著女兒和外孫女示意,說:“你們出去,我有話跟亞寧單獨談。”
芳菲轉臉看看母親,見她並不想走,就拉起母親的手臂,半架著半推著,跟她一起走出去。一出來她就說:“您這是幹嘛啊,要當著姥爺的面兒說什麽?”她從進來就發現母親的情緒不對勁,好像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那麽痛苦糾結的一段時間,都沒見母親情緒是這麽的外露。
“你跟他談的結果怎麽樣?”資秀媛完全不理會女兒的這種擔憂。她轉身對著門內。她們雖然出來了,但是門沒關,裏面講話的聲音稍大些,她們就能聽到。
芳菲看出她的意圖,回身關了門,說:“媽,來。”
資秀媛不想動,她著急父親會跟亞寧說什麽。
“媽。”芳菲盯著她,“媽,您看看我。我是您女兒,關心一下我好不好?我出門這麽久,才回來。您都不問我餓不餓、累不累?”
資秀媛似乎一時沒有想明白女兒在說什麽,並沒有出聲。
芳菲推著她,說:“媽,去給我弄點兒吃的,我想吃您做的東西……然後我慢慢跟您說。”
資秀媛被芳菲推著走在前面。
母女倆穿過暗暗的走廊去廚房。廚房很近,轉角就是。
芳菲就覺得手掌心下,母親的背沉重極了,絲綢襯衫濡濕,她挪開手掌,印了一個掌印。
“我不是不關心你,菲菲。”資秀媛在進了廚房,問芳菲吃一碗疙瘩湯行不行之後,開始準備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