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面前的包谷飯白的白,黃的黃,噴香。就是這谷物和桌上大塊的肉香,也蓋不住米酒的香氣了……她的手指有點兒發顫。心頭的弦是在慢慢的被什麽撥動。有一點熱,從腳底往上升,漸漸的身上熱乎乎的。
她知道,這是久違了的,酒意……
陳太跟葉崇磬這會子都是斯文人露了真相似的,挽起袖子來吃肉喝酒。她一口軟糯的臺灣腔,雖不高聲,在這桌上的語音裏也出挑的很,屹湘很容易就聽的到陳太在說些什麽,也依稀的辨認出在此地混雜而難懂的湘音和不太標準的漢語裏,葉崇磬那偶爾冒出來的文绉绉的京片子……她隻是沉默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她的頭是越來越沉、四肢越來越乏力。
她覺得自己也許是有些醉意了。
可這才一碗米酒……不對,還有不知不覺的,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的大半碗,帶著甜絲絲的味道的淡酒,怎麽可能讓她就醉了?
她將酒碗稍稍推離自己面前幾公分,自顧自的埋頭吃那一大碗包谷飯。
男人們的酒才至半酣,這一頓酒還有的喝。
屹湘擱下筷子,跟陳太說讓她少喝酒,早休息……陳太跟正聊的不亦樂乎,屹湘提醒她,她竟有些不樂意。像小孩子初識了玩伴,正在新鮮勁兒上呢。
屹湘撓撓頭。
“請早些休息吧,阿姨。”葉崇磬對陳太說。笑微微的。
陳太看看他,看看屹湘,故意的說:“不要。我還想請場長太太帶我去四處參觀下。”
“明天也是可以的。”屹湘見陳太面上緋紅,顯見著是喝了不少米酒的緣故,總有些擔心她。
“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你,又要把家本擡出來了。”陳太玩笑開夠了,這才起身。酒也是喝了不少,但她穩的很,沒有一絲醉意。
楊場長特地囑咐自家的堂客照顧妥當。
給她們的住處並不在這裏。
屹湘同陳太跟著出了堂屋下樓,走到旁邊那所更新一點的吊腳樓處,聽著場長堂客說這裏面的設施齊全些,方便她們用。屹湘便想,這肯定是經過現代化了的吊腳樓。
Advertisement
屹湘想扶著陳太上樓,踩上高高的木梯,卻立即變了她依靠著陳太,倒被場長家的女人們笑,說郗小姐隻是看上去能喝酒罷了。
屹湘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說可不是怎麽的。眼前女人們漂亮服飾若彩旗飛舞,忽遠忽近的,她拍拍額頭,讓自己再清醒些。
走上圍廊,進去堂屋,開了燈,裏面木香繚繞,頓時讓人覺得寬闊而溫暖。場長堂客簡單的跟她們介紹了下樓裏的基本分區,笑著說這得防著她們晚上走錯了房間。屹湘靠著中柱,看陳太饒有興味的摸摸這裏、問問那裏。
屹湘的房間跟陳太的並排著,隔壁而居。
房裏的門窗簾子、床帳、床單……連窗前桌上的桌布和椅子上的靠墊都是嶄新的。花紋獨特色澤鮮豔,正是土家有名的“西蘭卡普”。屹湘還沒進門,先就抓了門簾在手裏,立即判斷出這是極瓷實的棉線編織的,在手裏澀澀的,多少有點兒硬,顯得很有稜角和性格。並不像先前市賣的那種,帶著機織的柔潤均勻,卻少了手工出來的原始韻味。這本是足以與湘繡一較高下的繡功,就應是時間磨出來的精美……
果然她一問,場長堂客就笑著說,是她的兒媳婦自己動手織的,“閑了就織,也攢下了這麽多。”
屹湘回頭看看那微笑著的年輕媳婦。
她有點兒腼腆,將手裏的一個布包遞給屹湘,說:“給。”
“給我的?”屹湘接過來打開,裏面居然是一套土家族姑娘的民族服裝。火紅的,左開襟,滾著黑邊,嵌著彩色的牙子,那繡功極好,密實而又細巧,顯然是花了大量的心思和時間的。她展開來鋪在床上,竟是看一眼、嘆一句,說:“我就說嘛,若是肯花時間多走些地方,咱們家的手工編織飾品,絕不輸給Burano那樣的頂級産出……我太喜歡了!”她拿起來上衣搭在身上,興奮的臉上發光。腦筋裏念頭一瞬間轉了好些,想一想,便說:“我有個好主意,若是我能把這個用在設計裏,那不是新鮮又省力?”
“好主意……好是好,就怕你搭的不倫不類,那豈不是糟糕?”陳太見屹湘開心至此,也替她高興,聽著屹湘說“那是得好好兒琢磨”,她又問:“咦,為什麽沒有我的?楊太太,厚此薄彼。”
“您要是不嫌棄,也給您做一套,隻是要多費些時候。這是,葉先生說,他的小狗弄髒了郗小姐一件衣服。這次即便是郗小姐不來,他也是要帶回北京去的。”陳太嘴裏的“楊太太”實實在在的交代首尾,說話間已經幫屹湘鋪好了床,吩咐了媳婦去給陳太那邊收拾下,她笑嘻嘻的,手搭在腰間的圍裙上,眼睛直看著屹湘。
第十二章 玲瓏醉心的彩虹(十)
第十二章 玲瓏醉心的彩虹(十)
陳太驚奇,“還有這樣的事?”
屹湘先是啞然,就把那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聽的眼前二位不住的笑,她頗有些無奈的說:“除了埋汰點兒味兒了些,我也沒什麽損失……那工裝褲,本來就耐髒嘛,塞洗衣機裏洗洗照舊穿。這個……工藝品似的。倒是我佔了絕大的便宜,怎麽好意思?”她倒把衣服擁在懷裏,嘴上說著不好意思,心裏著實就喜歡,再舍不得放手了。
陳太再了解她不過,一邊笑著,一邊便借著問西蘭卡普的來歷,說了會子話。
門外踢踢踏踏一陣腳步亂響,有人送進來火盆燻籠。一時堂屋裏擱了,臥室裏也都擺上。屋子裏又多了些暖意。
屹湘忙道費心。
場長堂客卻笑著說:“我們山裏住慣了,倒不覺得格外冷。你們初來乍到,恐怕不適應這裏的潮氣,夜裏也冷。還是葉先生心細。特地囑咐的。”
她時時提到葉先生。
屹湘一到此刻,除卻說謝謝,委實無言以對。
屹湘等她們都走了,坐在床沿上。
起初還能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傳過來的喝酒行令的聲音,不久那聲音便消弭了。疏疏朗朗的,有人大聲的說著什麽,一兩句之後,也沒了動靜。
隔壁陳太在用水。
衛生間的水流嘩嘩響,好一會兒,也安靜了。
她本該也去洗漱休息了。卻不知為何,睡意全消,人沒的便有點兒煩躁,起身在屋子裏走了幾步,聽到雨聲,去拉開了窗簾。
此處吊腳樓依山而建,透過花格窗子,能看見近在咫尺的山坡上密密的竹林,風吹過,雨點子落下來,竹葉沙沙沙的響著……她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再細一聽,又不是。於是安靜的靠在窗邊,借著屋內的燈光,看這雨打竹葉。
屋子裏暖烘烘的,火盆裏的火旺旺的。
原本覺得倦,此時卻睡意全消。
手邊就擱著那套漂亮的衣服,她忍不住又看幾眼。鮮豔的設色,在暖暖的燈光下,仍然給人強烈的視覺刺激。屹湘看的久了,就越發的沒有睡意,索性拿出素描本來,畫著那圖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聞到一點點煙草的味道。此時她正坐在南窗下的桌案邊,猶豫了下,擡手推開了南窗,稍一探頭出去,便看到外面圍廊的另一頭,一個高高的身影,和一小團紅色的光……
屹湘開窗的動作並不算大,窗子發出輕微的吱扭一聲,卻也驚動了那獨立在光影中的人。
其實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正是葉崇磬,卻在他看向這邊的時候,開口問了句:“誰?”
問的有些惡狠狠的,似乎是被驚嚇和打擾的不快情緒都宣洩了出來。
葉崇磬轉了下身,對著光亮中露出來的那顆小腦袋瓜,揮了下手裏的煙,沉聲道:“是我。”
屹湘闔上窗子,心忍不住的突突跳了兩下。看著自己手繪的圖樣,出神愣了一會兒,聽到那腳步聲近了,又推了下窗扇。這次整扇窗都給她用力的敞開,所以葉崇磬便站在了明亮處,煙是已經掐滅了,他手抄在口袋裏,看著她,問:“還不休息?”
臺燈的光很柔和。她坐在燈影裏,這樣對著他,臉上又有些許氣惱的模樣。
“本來是要休息的。”屹湘嘴硬的不肯承認自己是失眠了。寒夜風雨,圍爐獨坐,畫幾筆畫……若這是在家中,不,即便不是在家中,這樣的夜晚,其實也是非常美好的。
她語氣不期然的便慢慢柔和下來。
葉崇磬眼下明明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有做,她這是在做什麽呢?
葉崇磬平靜的看著屹湘臉上的表情變化。他眼神兒很好,隻是有限的一掃,已經看到了桌上屹湘的畫稿,心裏莫名的一動,於是問:“能給我看看嘛?”
時間已近午夜,隔著窗子的一男一女,傳遞畫稿,實在是看起來,很不像話。
屹湘將畫稿遞給葉崇磬,索性站起來。這窗臺並不算高,她靈活的撐著窗臺,翻了出去。
葉崇磬頭都沒擡,也不意外她的舉動,倒是適時的向後退了一步,給她讓出了空間。在她飄然落地的一刻,手臂恰好的伸了一下,正攏了一個安全的弧度……
屹湘站穩。葉崇磬的這個小動作,自然而然的。她走兩步,距離他遠些,轉身靠在了圍欄上,斜斜的,有些慵懶。葉崇磬看她一眼,外面雨絲急落,隨著微風飄進來,她卻是不理的。
“冷不冷?”他問。
“不冷。”屹湘說。許是喝了酒,她身上就一直是暖暖的。暖暖的,這樣微微的涼意,才並不令她覺得冷。
隔著窗子,葉崇磬將畫稿放了回去。過來,學了她的樣子,靠在圍欄上。兩人之間,隔了一個臂展的距離。
誰也不先開口說話,隻靜靜的立著。
外面的燈一盞一盞的熄了,大約隻剩下樓前高高的木頭柱子上挑著的指明燈,和他們這棟樓裏的燈。照不太遠。再遠處,便是重重疊疊的黑暗。什麽也看不清了。
屹湘望著,隻覺得若是看的久了,這樣的黑暗寒冷,心頭身上的熱,實在是不夠散發的……
“進去歇著吧。”葉崇磬說。
“嗯。”屹湘答應著,卻是沒有立即就行動。“你怎麽會來這兒?”
葉崇磬也望著遠處,“喜歡。”
屹湘半晌才說:“這理由……”
“怎麽?”他問。語氣和這夜色一樣的沉。有些微有醉意的醺然。今晚的酒,不算盡興,卻帶給他恰到好處的舒服。
“不像是你會給的理由。”屹湘搓了下手。
葉崇磬伸手過來,手心裏兩顆軟糖。
屹湘猶豫下,拿了一顆。
糖上帶著一點溫度。是他手心的溫度。
“可我想,就算是隻為了這裏的安靜,也值得。”她說。雨絲隨風撲進來,撲到面上。涼意頓生。她吸吸鼻子,頭腦就越發的清明起來。
第十二章 玲瓏醉心的彩虹(十一)
第十二章 玲瓏醉心的彩虹(十一)
葉崇磬的確不像是會做賠本買賣的人。這般投資與回報不太成正比的事業,他一做還做了好幾項……僅僅這一樣,就實在對不起他恤衫上印的那個名號。
可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