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董亞寧沒吭聲。
這醫生也認識了很久,旺財也是他給救回來的。這麽久以來沒跟他說過重話。今天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
他也生氣,可他這會兒更擔心,隻好說:“倒是……不用擔心他翻了垃圾桶。他們家幹淨的跟古墓似的。”那鐘點工人極勤勉,這他是知道的,“也怪我。旺財的遛狗師傅今天請假,我給忘了。這個周都是他幫著遛毛球的,可能今天自個兒在家呆著不習慣,瘋魔了……”毛球這會兒被醫生固定在手術臺上,乖乖的被剃了一塊毛去,露出傷口來。滲著血的傷口看上去很深,翻出來,露了肉。
“這小子,下了多大的狠勁兒去啃那籠子啊。”醫生忍不住說。他給毛球清理傷口,毛球又叫起來。護士進來給醫生看化驗結果,醫生說:“還好……也沒吃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小子習慣還不錯。”
董亞寧搖了下頭。葉崇磬打過電話來告訴他,他直接轉給了醫生,再轉到他手上的時候,聽到葉崇磬說他馬上過來,他就說:“你就別來了,我負責給你看好毛球。”葉崇磬卻學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毛球被打了麻醉針劑,這會兒已經完全由著醫生護士來了。
董亞寧看了一會兒,有些不忍心。這才想起他的旺財來,出來看看,那家夥正趴在地上,見到他,才擡起碩大的頭來。董亞寧走過去,坐在長椅上,揉了揉旺財的頭,說:“你倒是好久沒給我闖禍了……還記得你跳桌子上吃了兩碗鹹菜嘛?狂喝水,喝了一碗又要一碗。”
他拂了一下身上。
今天穿的隆重,這會兒就顯得格外狼狽。
他靠在座椅上,不時的看看忙碌的手術室……
葉崇磬就幹脆連衣服都沒換,穿著病號服和拖鞋就直接來了診所,推開門進來,值班的前臺護士是認得他的,隻是從來沒見過葉先生這副打扮,盡管這副打扮也還是帥氣逼人的,見到他來就忙著指引他去手術室那邊……診所也不大,葉崇磬拐了個彎就看到了手術室和在外面等候的董亞寧。
董亞寧擡了擡手,示意他過去坐下等著。
他沒去坐,而是隔著玻璃牆看著裏面……
董亞寧左手拍撫著旺財,葉崇磬一言不發,瞧著臉沉的什麽似的。他看了看葉崇磬的身姿,想著他剛剛進來的時候,還真是行動迅捷。葉崇磬轉了下頭,皺皺眉,問:“進去多久了?”
“能多久?我發現它到現在也就是一個小時多一點兒——打最後一個電話的時候就在縫合了。”亞寧說。口氣很沖。
葉崇磬不計較他這態度,看看表,才二十多分鐘,可他覺得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似的……他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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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亞寧摸了下身上,問他:“你有煙嘛?”
葉崇磬斜他一眼,“這是診所。”
董亞寧一聳肩,撓了下眉頭,說:“我出去抽。”
葉崇磬再看他,問:“你今兒在哪兒吃過槍藥吧?”
董亞寧臉色就變了變。
第十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十一)
第十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十一)
葉崇磬以為他接下來準是要罵娘的,或者至少也得暴躁一會兒,不想董亞寧搓了一下臉,搓的下巴都泛了紅,也沒吱聲。
他看看董亞寧從上到下的打扮,沒一處不講究,隻是這會兒他顯然煩躁,襯衫領口扯開了兩顆鈕子還不算,幹脆把西裝上衣脫下來,扔在一邊——衣襟內側的繡金字亮出來,他說:“這家衣服打理的精細。”董亞寧身上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他要求精致起來也能要求到極致;可偶爾粗鄙不文,也並不讓人討厭。就像這衣服,他有一天打球,穿了一件t恤衫,被金戈發現是贗品,笑的打跌,問他在哪兒淘的,他隨口說,那天去吃夜宵,烤肉汁子滴在身上,街邊小攤上隨手拿了兩件,穿著還挺舒服——純棉的!
亞寧說“純棉的”,那樣子認真的,讓人發笑。他還記得自己當時都繃不住了。看他那神氣,好像他董亞寧就該穿著這地攤兒上的純棉t恤。十分的理所應當。金戈開玩笑說,董亞寧還是條兒好,穿個T恤也能以假亂真,若不是太熟悉那款式跟貨號,真就讓他蒙混過關了……其實從小事情上也看得出來,亞寧不大在乎那些條框。更不在乎被人指指點點。吃西餐時切牛排那聲音,能故意響的讓同席就餐的人恨不得立即離開裝不認識他……轉過眼來也會規規矩矩的耐心煩兒的照準了十幾二十道的規矩去吃日本菜。全看他心情。
董亞寧仍是揉著下巴,停了一下。手指打了個榧子。一聲脆響。
“你先回去吧。”葉崇磬說,旺財因董亞寧指間一聲脆響呼的一下從地上起來,那樣子威武的很。葉崇磬摸摸旺財的背毛,“等會兒我帶著毛球家去。”
董亞寧撇了下嘴,“你?半吊子病秧子呢。快滾回去養傷吧。”
“算我提前出院。”葉崇磬不在意的說。他從口袋裏掏出煙盒跟火柴,遞給董亞寧。
董亞寧接了,瞅著水紅色的火柴盒上那朵兒白蓮花,拇指一搓,火柴盒裏隻有十幾根火柴,那點點朱砂色,飽滿圓潤……他合上,說:“你還用這。”
“老習慣了。”葉崇磬也看著那狹長的火柴盒。他煙抽的不多。隻習慣隨身帶著這些。想抽的時候來一根,那就是燃燒一段時光似的,讓他覺得悠閑而踏實。董亞寧望著火柴盒發愣,“真就是習慣了。”
火柴盒在董亞寧手裏轉了兩個圈,到了託在掌心。兩個人都看著。
“現如今,這樣的玩意兒,反而成了稀罕。”董亞寧說。葉崇磬這火柴盒有些故事,他是知道的。葉崇磬說這是“習慣”,他也是知道的。他看一眼葉崇磬,問:“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他起初打電話給葉崇磬的時候,那聲音裏分明帶著笑意,很放松。
跟他恰恰相反。
他想起今晚的亂象——不是,是昨晚了;不知不覺的,已經淩晨一點了——本想趁著遛狗清理一下腦子裏亂七八糟的事兒,又遇上這麽一樁意外!
葉崇磬的濃眉動了動,大眼睛裏飄過一點點的霧似的,眼神走的有些遠。
董亞寧不知怎的被他這樣的神情弄的心裏躁了起來。葉崇磬還沒有說話,他又想嗆人了;可終究是忍住,嘆了口氣,說:“有時候,我真是!忒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做野人去。省的整日亂哄的呀。”
葉崇磬聽他這話說的蹊蹺,略皺了下眉,“怎麽?”
“還不就是那些事兒。”
“上回你託我的事兒,我給你弄妥了。”葉崇磬關注一下手術室裏,低聲說:“這兩天掃了下尾。”
“就知道你輕易同意住院,不會沒有貓膩。”董亞寧笑笑,“我替爺爺謝謝你。”
“謝什麽謝。”葉崇磬說。
“不過,你也該謝我吧。不是我給你這個機會,你哪兒有借口把山東支行的頭兒換成你的人。”董亞寧哈哈一笑,火柴盒跟煙盒輪換著在空中飛舞了一下,眼見著要落下,他手一收,穩穩的收了起來,葉崇磬隻見了兩圈刺目的銀光。
董亞寧這麽說,他沉默了一下,才說:“什麽時候,能再吃頓爺爺船上的魚?老爺子還出海打漁?”
“出!早就不讓他出海了。不行。每天還是要上船的。不摸摸那舵手癢——就是在家,也愛補補漁網什麽的。”董亞寧提到爺爺,嘴角一絲笑。“三叔不成材歸不成材,對爺爺還好。有他在,我倒是放心。”
葉崇磬點頭。董亞寧甚是瞧不起他那小叔,這樣的評價,已經是最好的了。
“老爺子身體極好。我看活到一百歲都沒問題。那地方風水極佳,空氣質量什麽的,別說帝都比不了,輕易的也沒個地方能比得了。還有那水,喝著就是甜!真正頤養天年的好地兒。村上鎮裏的,百歲老人數不過來。所以叫我說,老爺子不愛出來也好。讓他住樓房,那不活生生的憋著?”
“也是。”葉崇磬聽董亞寧講過老爺子的“笑話”。董老爺子和老伴兒多少年來都在家鄉那小漁村裏居住。後來年紀越來越大,董其昌也想過把父母接到身邊來。老二位確實來了,可那時董其昌官階已高,事務繁忙,二老個把月見不到兒子面。老爺子整天坐井觀天,又不像他的老親家,畫畫寫字聽戲就能打發一天,而且吃的越是精致了,老爺子越覺得沒味道,說這裏就是活魚活蝦,也魚不是魚味、蝦不是蝦味,哪兒趕得上他天不亮來一網的東西鮮活有味呢?還有那小腳的董老太太,更是住不習慣。於是董老爺子某天說帶著老太太上街遛遛,警衛員跟著跟著,哪兒料到董老爺子直奔了北京站非要買火車票回老家……而且真也就那麽執拗的一去不回,再也沒進京。
第十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十二)
第十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十二)
董亞寧說,有時候他父親想老爺子,又沒空,就抱怨說老爺子不在身邊見一面真是不方便。結果被老爺子知道了,打電話劈頭蓋臉的用那膠東土話狠罵——反了,話說反了,你人也快反了。
葉崇磬想到這兒微笑。董亞寧這脾氣,多半像他爺爺。並不是很像他外公。他外公資景行一生謹言慎行,且早年便號稱小諸葛,最是老謀深算、藏而不露。
董亞寧見他笑了下,問:“就想著吃魚,笑成這樣?”他料著葉崇磬必是想到了他的家事。他的家事,說起來也不複雜,隻是有些秘事,朋友間也都是心照不宣,絕不提起。
“是。那麽新鮮的海魚,沒記得吃幾回。”葉崇磬說。那陣子倆人的遊艇剛送到,試水呢。某晚上吃完飯,董亞寧一時興起,叫上金戈,他們幾個,也是開著新買的車,一路飆著車走高速很快就到了青島。到了且不去看他們的愛物,直奔了海沿的漁村——葉崇磬至今記得,在跑車裏等待黎明,那紅彤彤的太陽從天海之間跳出來……歸航的漁船,漸漸的出現,碼頭上熱鬧喧囂。就在那一派熱鬧喧囂中,一艘破舊的漁船拖拖曳曳地回來,董亞寧一直坐在車前蓋上,跟他們一起抽煙喝咖啡胡吹海侃,看到那艘舊船,卻興奮的一蹦老高,朝碼頭跑,一邊跑一邊喊:“爺爺!”惹得人都來看他,他也不管。撒丫子跑到碼頭上,鞋子都甩掉了。那樣子極張狂,可也是很快活的。
他們都跟著過去,待翻上船去,看到駕駛艙裏的白發老者,穿著奇奇怪怪的舊西裝,曬的黑紫的臉膛上一對眼睛炯炯有神,笑眯眯的、慈祥的看著他們——不是不震驚的,似乎是見到了現實版《老人與海》——那一頓早餐是在船上吃的,也許是饑腸轆轆,也許是那海鮮實在地道,但也許是這健康的老人給他們的感覺確實夠震撼,以至於到後來,一提起吃海鮮,他們湊在一處的時候,總想起那一個早晨。
“爺爺的舊西裝,我細看了,嚇我一跳。”葉崇磬瞟一眼董亞寧的外套。當時就樂了,董亞寧悄悄的說,那是騙老爺子,說是便宜貨,要老爺子知道一套西裝能買他老人家一艘破漁船,會起殺心的!
“有機會再去。”董亞寧也笑了,說,“這回回去,爺爺還問起你們。記性真好。他連你們幾個的名字、年紀……金戈當時帶了個什麽女朋友來著?我都忘了,他還記得,還說後來在電視上見過。”
葉崇磬忍不住笑。確實是有這麽回事。那天佟金戈來的倉促,那女孩子他正追的熱乎,也就帶著了。
“還記得問,你們誰誰結婚了沒?養兒子了沒?”董亞寧擡了擡下巴,對著旺財,“我說沒呢。一個都沒。又挨一頓臭熊。”他說著,摸了摸小手指上的金戒指。
葉崇磬發現了這個新物事。
“這回老爺子真急了。跟我說話那個狠。”董亞寧有點兒出神。
葉崇磬看他,默不作聲了。
董亞寧呼了口氣,站起來說:“我出去抽煙。”說著攥了煙盒火柴,站起來。
“葉先生,董先生。”護士拉開手術室門,輕快的說:“手術結束。”
董亞寧停了腳步,就見葉崇磬比他行動更快的進了手術室,接了護士遞上來的防護服,他眼瞅著,葉崇磬往手術臺邊一站,那正在注射點滴的可憐的小家夥,眼珠子一轉,凝固了似的,盯著葉崇磬,很努力的想要擡起頭來……葉崇磬戴了手套的手,撫摸了下毛球的頭,又摸一下。
護士想幫忙把毛球移出去,葉崇磬拒絕了。他彎身將毛球抱在了懷裏,輕輕的,慢慢的走出去。他低了下頭,腮蹭在毛球的頭上。那團柔毛熱乎乎的。
被剃了毛的毛球難看的很,破相了似的,而且眼淚汪汪的看著葉崇磬,更顯得可憐巴巴。葉崇磬被它的表情唬到,倒發了會兒呆,放它下來的時候更加的小心翼翼,可竟然看到了毛球濕乎乎的眼睛,那眼淚是大顆大顆的滾下來的。葉崇磬竟然來不及替毛球擦。心裏揪著,卻還得克制著情緒,慢慢拍撫著毛球,替它擦著眼睛,“以後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嗓音低啞。
董亞寧幫忙掛起點滴袋子,看到葉崇磬慢慢的蹲下去,做了一個他從來沒見他做過的、也沒想到葉崇磬會做動作,將自己的下巴擱在臺子上,默默的,跟他的小狗做著眼神的交流……好一會兒,董亞寧轉了下頭,想起自己剛剛要幹嘛。
在外面點煙的時候劃了好幾下,火柴才燃著。火光照亮了他的手,小手指上的金戒指閃閃發光。他點了煙。
這是枚沒有任何花紋的金戒指。薄薄的、邊緣上還有細細的凹痕,那就是戴了很多年的痕跡。是奶奶的遺物。清明節回家鄉祭掃,爺爺催他結婚,把這個戒指摸出來給他。問他:“你奶奶走的時候就掛著你和你那個混三叔,她閉不上眼;那是幾年前了,現在,那混蛋也還那樣,我不管了,我隻問你小子,到時候,你是不是也打算讓我閉不上眼?”
奶奶去世前,他剛回國不久。老人家纏綿病榻數月,用了最好的醫藥,年事已高,回天乏術。最後就是要求什麽藥都不要用了,回家等死。他父母親包括芳菲都不同意。爺爺和他卻都能理解奶奶的選擇。他什麽也不幹,衣不解帶的伺候奶奶最後的一段時間……就像奶奶,從他出生後不久就接到身邊帶著他一樣。
隻是,奶奶當年是看著一個生命從最初的細弱走向強旺;他卻是看著生命的跡象在奶奶的身體裏越來越弱,直到消失。
戒指,老人家要給他的時候,幹枯的手指在手上撸了很久,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了。
第十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十三)
第十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十三)
他不讓奶奶費力氣。笑著說他知道奶奶的意思,但是他不缺這個,要多少有多少,隻要有人願意要,要什麽樣的他都給的起……曾經是支前模範的剛強老太太,聽到這些,竟然用了全身的力氣似的,帶著那股子剛強勁兒瞪著她這個不長進的也是唯一的孫子,也不知道怎麽著,就把戒指撸下來了,塞到他手裏,可一句話不說,隻是看著他——那眼神鑽到他心底裏去了似的。
戒指,他在整理奶奶的遺物的時候,跟奶奶用了一輩子的幾樣小東西——銀發簪、銅手镯和鐵頂針——歸攏到了一處,用奶奶的舊手帕包好了,放在爺爺的枕下。
還是被爺爺拿來給他了。
他隻好當著爺爺的面戴上,跟爺爺發誓說,一定在他閉眼睛之前把戒指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