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曲終了,廳內沉寂。
葉崇磬的手放在琴弦上,琴弦的震顫傳導到手掌心,直到有掌聲響起,他才擡頭,屹湘正望著他,對著他做了一個“V”的手勢,很傻的一個手勢……他點了點頭,起身示意屹湘,兩人站到一處。
兼職主持葉崇磐笑著說:“這真是意外驚喜。我還指望著你們倆演砸,給我們來點兒超級笑料呢……”他說的有趣,逗引的大家反而因為他的話笑個不停。
葉崇磬不待他說完,便指了指下面,說:“哥哥今兒晚點名,沒發現那個偷偷溜進來的嘛?”
此時室內燈光重新亮了起來。
屹湘一時有些不適應這強光,她略轉了下頭。聽葉崇磬含著笑這麽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口處竹簾前,董亞寧不知何時到了……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四)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四)
她怔了一下。
看他雙手抄在褲袋裏,身長玉立的一個人,笑微微的,忽然變了衆人目光的焦點,就笑的更從容似的,小步急挪,一徑的走過來,直沖著葉崇磬說:“你這人也是,好好兒的彈你的棉花就是了,怎麽還掛著拉我做墊背的?”
說著人已經站到臺上,對著下面的衆人微微鞠了一躬,笑著說:“既是來遲了,自當認罰。待會兒我自罰三杯,主人家要我怎樣我就怎樣,行不行?”
葉崇磐笑道:“能要你怎樣?我們家又不缺好牲口拉車——況且你也沒那把子力氣。”說著眼中翻波,認真的做出打量董亞寧的樣子來。
董亞寧知道他一向是這樣的,不以為意,仍笑著說:“大哥今兒就別逮住我損了。”
“不損你也可以。”崇磐指著臺上的鋼琴和大提琴,“你也照準了這個,給我們來一個好節目——且說人家珠玉在前,你不準掉份兒。”
董亞寧聽了,認真的瞅瞅站在他旁邊的葉崇磬和郗屹湘。
屹湘隻覺得他目光如電,雖是粗粗的掃了她一眼,倒去看準了葉崇磬,她還是能感受到他目光裏刺骨的寒意——她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掂了掂右腳。腳踝處酸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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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崇磬見董亞寧看著自己,眉端微揚,說:“你別打我的主意,我今兒是認罰,可不打算一再獻醜。”
董亞寧哼了一聲,對著臺下的瀟瀟招手,瀟瀟剛要起身,被身旁的崇碧拉住,崇碧隻說:“不帶還讓我們瀟瀟出節目的!”
瀟瀟就順勢坐了回去,做出無奈的樣子來。
董亞寧側身就著崇磐手裏的話筒說了句:“瀟瀟,你這是活生生的給我們表演什麽叫妻管嚴呢!”
哄堂大笑。
屹湘在這樣的笑聲裏,默默的從臺子的另一邊退下去。長時間的站立,她有些受不了。況且如今臺上,不需要她做背景。
葉崇磬發現的時候,屹湘已經快走到位子上去了;他擺擺手說董亞寧你別啰嗦了,痛快點兒啊,要說你西洋樂器不行這話我們信,可你民樂總是行的吧?
崇磐被堂弟的話提醒,喲了一聲,看著董亞寧;董亞寧立刻就笑了,問:“難不成你們連胡琴都有?還是帶著全套的班子?”他撣了撣衣袖。今晚沒來的及換正裝,急匆匆的從機場直奔了這裏,穿的極隨意瀟灑,倒合了他素日的風度,因此往這裏一站,雖然並不莊重,但也並不顯得突兀、失禮。
“又不打算開臺唱戲,哪兒有時時備著班底的呢?”崇磐笑著說。
董亞寧卻有了主意,隻說:“話雖如此,還請哥哥救我一救哇……”他這一“哇”,便扯上了調門,一字在喉間迂回婉轉,兩手一搭,一揖幾乎到地。再擡頭,笑眉笑眼的望著葉崇磐。
一邊看著的葉崇磬見他這做派,忍不住微微一笑,曉得接下來沒他什麽事兒了,也學了屹湘,悄悄的往後撤。
席間衆位親友有性急的,這時候高聲叫道“隻管蘑菇個什麽勁兒啊,快快快”。
董亞寧示意葉崇磐,“請吧?”
葉崇磐拍了拍話筒,微笑道:“得了,不為難你,瞧著你一時半會兒的也想不出什麽好招數來——今兒晚上按說應該來一出《龍鳳呈祥》,倉促間總也湊不齊人哪。”
“《龍鳳呈祥》倒罷了,《鐘馗嫁妹》才是應了景兒呢。”下面嚷嚷起來的是葉崇巖。他話音未落,已經被身邊坐著的大姑姑葉居善拍了一巴掌,還沒拍疼他,葉居善自己都撐不住笑了,對著臺上說:“磐兒和亞寧快些,我們都等著呢!今兒大夥兒有耳福,葉崇磐這鐘馗要不是瞧著妹子的臉面,輕易也不開腔。”
又是大笑。
臺上兩人低聲一計較,葉崇磐就跟大家報了名目:“清唱一段《坐宮》。準備倉促,各位多包涵。”
早有人送上來一隻話筒給董亞寧。
他接過來,跟葉崇磐分別的背轉身去,各自調整情緒……
“咦,亞寧還有這手兒呢?”崇碧笑著問。
“他京胡拉的好極了。”葉崇磬聽見,小聲說。瀟瀟跟著點了下頭,說:“可不是。隻是輕易不露。”
“這點兒跟大哥對撇子。他們倆能聊一處去。”葉崇磬看著臺上的兩個人。臺中央一團亮光,那正在預備中的二人仍在光團之外,隻看到輪廓。忽聽到董亞寧連打了兩個噴嚏,他愣了一下,笑出來,“糟了。”
“怎麽?”崇碧問。
“他花粉過敏症很嚴重。前幾日還犯了。”葉崇磬說。
“布置會場的時候已經交代處理過呢。我也怕這麽多花,一個是香氣太重,一個是花粉會惹事。”崇碧解釋。
“那就好。”葉崇磬拿起濕毛巾來擦了擦手。看到大夥兒都在等著董亞寧他們開唱,屹湘則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這時候崇碧回身拍了屹湘一下,笑著說:“你琴彈的也好,當真是拿得起來放得下……是吧瀟瀟,湘湘琴彈的真好。”
屹湘笑了下。
“她那也叫彈的好?”瀟瀟笑著說。
“咦,你倒說說,這都不叫好,什麽樣的算好呢?”崇碧眼睛裏含著笑意,揶揄瀟瀟。瀟瀟頓了頓,沒接話。
“是不算好呢。我自來沒有下過苦功夫。”屹湘馬上接過話來,笑眯眯的、溫溫的說:“若不是葉大哥帶著我,今兒可就真是要鬧大笑話了。”
“怎麽會呢。”崇碧笑著回過頭去看臺上,“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開始了。”
葉崇磬見妹妹興致很高的模樣,跟坐在她身旁的屹湘表情正成了對比。
屹湘待葉崇磐扮的鐵鏡公主一步踏進光團中,虛虛的似懷抱嬰兒狀,穩穩站定後,開腔唱了頭一句“聽他言嚇的我渾身是汗”,手裏捏著的重絲桌布緩緩的便放了下去,隻聽得衆人捧場的叫了聲“好”,她背上的毛孔像被熱乎乎的蒸汽給激到了似的,突突的隨著葉崇磐婉轉清亮的唱腔次第開放……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五)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五)
董亞寧一瞬不瞬的望著光團中的葉崇磐,崇磐的嗓音,清、透、圓、脆、甜、亮……無一不美,美的就算是在這樣熱鬧喧嘩的氛圍裏、最顯著的是喜氣而不是戲的時刻,也讓人不由自主的會被他吸引住。果然是隻要他一開腔,所有的火花都在他周身噼裏啪啦爆開的精彩——他聽著崇磐繼續往下唱:“……十五載到今日他才吐真言,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他思家鄉想骨肉卻不得團圓……”
他眼前卻像是看到了一個縮小了的影子,穿著並不很合身的戲服,愣是把“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唱成了“原來是楊家將改頭換面”……
他聽著她唱錯,也管不了臺下滿座是從校長到老師,還有那雙層的禮堂裏坐滿了各個年級的同學有兩千多人呢,在臺上便“撲哧”一聲沒繃住笑了出來,緊貼在腮上的微麥將這一聲笑清晰的傳了出去……他立刻意識到出了問題,就隻見她上了妝的面孔都紅慘了,一對眼睛盯著他,像要盯死一隻蚊子似的……他的胡須在亂抖,她懷中那個假嬰兒簡直被她捏的快要變了形、身上的錦袍隨著呼吸的急劇加速金光亂竄,晃的他額頭緊急冒汗……一場好好兒的藝術節彙報演出,愣是她一句口誤加他的“笑場”給弄的狀況頻出,越唱越快,琴師也壓不住他們倆的節奏。也不知道兩人都是用了怎樣的意志力克服下來,好歹撐到結束,急忙慌促的謝了幕簡直是逃到了後臺。操琴的老師傅怒氣沖沖的甩手離去,她還沒卸妝,回頭瞪他一眼,袖子一甩便動手打他,袖口的水鑽勾住了他的胡子,猛然間扯下來,胡子帽子一把亂七八糟的掛在臉上,他隻覺得耳下一陣火辣辣的痛,伸手一摸,血……她也嚇壞了,胡亂的用白袖子按在他傷口上,那眼睛裏滿滿的怒火忽然間被淚水撲滅了,全是恐慌,全都是……
“……我這裏走向前再把禮見,尊一聲驸馬爺細聽咱言。”葉崇磐轉身對著董亞寧,“驸馬!”他的蘭花指原本由外向內徐徐一晃點到為止即可,此時他餘外的來了一個動作,點了一下亞寧,下一聲嬌滴婉轉:“驸馬呀!”
董亞寧頓時知道葉崇磐看出他剛剛精神不集中了,這後面一聲驸馬也是多餘來的。他忙做手勢拎袍帶表示自己六神歸位。
葉崇磐從容點頭,接下去便唱:“早晚間休怪我言語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寬。”
“公主哇!”董亞寧一步上前,開了腔。
好不好的,他這算是多年來當衆頭一回亮嗓,下面坐著的除了長輩便是朋友,倒當真是從未見他來這麽一出,說捧場大家也的確捧場,先就給來了一個碰頭彩。
他微微鞠躬致意。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淺,賢公主又何必禮太謙。楊延輝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賢公主恩重如山。”這一段西皮快板董亞寧唱的如水銀瀉地般幹淨利索,聽著的衆人中戲曲修養高的如葉居善等人也都露出贊許的笑容,一時掌聲如潮。
葉崇磐見董亞寧進入狀態頗快,放松的接上了詞。
這段戲原本他就是極熟的,以為董亞寧不過玩票,能順利唱下來就算不錯,哪兒料到董亞寧一開腔頗令他驚豔,二人交接之間顯得嫻熟無比、默契橫生,他心情一好,唱的也格外來勁——他們你來我往,雖說是清唱,也正是各憑本領,半點兒拙也藏不住……
圓圓滿滿的唱下來,董亞寧隻覺得自己身上都熱了,聽著下面大家鼓掌叫好,喊著“再來一個”,就差往臺子上丟鋼镚兒的勁兒,他笑著,抱拳對衆位道謝,又鄭重的謝葉崇磐。
葉崇磐得意而矜持的笑著,跟董亞寧一起鞠躬,這才算謝了幕。
廳裏的氣氛經過這兩個亦莊亦諧的節目頓時熱鬧起來。菜還在繼續上,可顯然席間人人的情緒都已經興奮了,談笑風生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董亞寧往葉潛老爺子那裏跟一衆長輩問安道喜敬酒順便也為自己遲到致歉之後,才過來瀟瀟這裏,一站定,還沒開口,就真的如他之前所言,痛痛快快的自罰了三杯。
屹湘就看見三個杯子像流星一般在桌子與董亞寧的手之間劃過,晶瑩閃爍。
她默默的轉了下臉。
旁邊的葉崇磬說了句“慢點兒”。但董亞寧沒聽。
崇碧見他喝的太猛,想要攔一下,反被瀟瀟拉住,待望著亞寧三大杯白酒下肚仍氣定神穩,她剛要松一口氣,就見亞寧又將三杯滿上,說:“敬你們。”他先幹了,一亮杯底。
崇碧整晚沒見過人這麽跟他們倆喝酒的,一時猶豫,卻見瀟瀟也不多話,拿起杯子來也幹了,接著說:“崇碧酒量不好,我替她。”
董亞寧點頭,笑道:“崇碧隨意。”
崇碧倒笑了,說:“哪個還用他替!不過,若是我結婚那天你敢這麽灌我酒,等著的。”她說罷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謝謝董哥。”
董亞寧豎了一下大拇哥,笑道:“論理這話不該今兒說,不過今兒說也不過分——我們瀟瀟,以後就拜託你了。”
崇碧笑著看了瀟瀟一眼,話卻是回應董亞寧的:“沒問題。快坐下……菜還沒上齊呢,吃點兒熱菜。”
葉崇磬這時才對著董亞寧示意:他右手邊空著的位子正是給亞寧留的。
董亞寧過去坐下,還沒坐穩,就見一隻白袖子越過了他肩膀,將一個海碗放在了他面前,“哥哥喲!”他不用回頭都知道一準兒是葉崇磐。果然葉崇磐拎了一瓶子酒,咕咚咕咚往海碗裏倒,他笑道:“哥哥,你這是向著我呢,這可是好酒!”
葉崇磐將剩下的酒“嘭”的一下放在桌上,“我可不是向著你呢?你給我喝了,我什麽話都不說了。”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六)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