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副掌門早就請才子吟好了詩,作好了賦,再請樂師鋪個小調,在鄉野傳唱,在市井傳唱,一時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青城山上洛子期又打贏了哪個不自量力的倒霉蛋。以掌門為主角的俠奇小說,一個地攤上能鋪幾十本。
掌門的名聲越來越大,找他挑戰的高手越來越少。
最後,月圓之夜,紫禁之巔,掌門挑戰天下第一。
他戰了三天三夜,副掌門在遙遠的青城山上,跪了祖師爺三天三夜。
贏了。
掌門在下一次武林大會上,高票當選了武林盟主。
【12】
青城山在洛陽開了百花會,做東宴請武林同道。
掌門端立在門前迎客,副掌門忙得腳不沾地。
請什麼人,上什麼菜,租哪裡的房子,房梁上掛多少尺紅布,來人送什麼禮,怎麼排座次,這鰷魚在東市買和西市買差多少錢,少林和武當的弟子們挨得太近打起來了……這些事都得他管。他新做了一身白衣,沒等過一個時辰就被潑上了酒水,少林武僧幹的。
好不容易平息了兩家的怒火,眾人已經坐定,掌門已經上臺。副掌門正豎著耳朵聽他作為武林盟主發表第一次演講,後院突然起火。他整個人都炸了,跑去後院擼起袖子跟門人一道撲火。
他正灰頭土臉地拎著一桶水,聽聞前院裡,掌門朗聲道:「首先,我要感謝副掌門。」
他一愣。
「再次,我要感謝副掌門。」
他愣得更久了。
「最後,我要感謝副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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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掌門被後面的人撞了一下,新衣全然泡了湯。
掌門作為武林盟主的第一次發言還如此亂七八糟搞七捻三。
但是他心裡卻高興。
他在掌門看不到的後院裡,用大碗舀了一杯水,權當是酒,一飲而盡。
敬他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這一刻的榮光是他們兩個人的,即使他沒能站在臺上,他沒有姓名,甚至天底下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的榮光卻真真正正是他們兩個人的。
他從十三歲見他,就在等今天這一日。
他沒有親眼見過這江湖,但掌門的江湖背後有他盡了全力。
待他換了身衣服,進到前廳,要應付一群敬酒的人:「你這副掌門做的真是運氣啊!掌門聲威浩蕩,大樹底下乘了涼,他還給足了你面子!」
「那是,那是!」他笑道。
他喝酒是很厲害的。門派中的往來應對都是他,江湖中人喝酒論碗,他從喝一口便吐,到現在一口氣十好幾壇不帶停。
後來的事他記得不是很清楚。隻記得掌門好像過來,幫他擋了酒。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掌門已經帶著武林中人討伐魔教去了。
【13】
這一回掌門去了很久。
副掌門在青城山上如坐針氈。
可是他不能一起去,掌門不在,他是青城派的定心丸。他再是心急,也要安慰一眾弟子,沒事的,我們掌門穩贏!
贏,確實是贏了,但別人都回來了,掌門沒有回來。
他們說盟主和教主大戰三天三夜,然後一同跌下懸崖,再沒有上來。
一時間青城山上愁雲慘淡。
隻有副掌門笑著說:「那他肯定是在懸崖底下遇到了絕世高手,傳他畢生武功了。」
說罷進門打包行李,眼淚噼裡啪啦往下掉。
出了門,把門中事務安排好,請來了神醫,帶著人連日連夜趕去了西域。爬了雪山,編了藤繩,下了千丈崖。
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把掌門背上來的。
下了山,在村民那裡借住,衣不解帶地守了半個月。
掌門的高燒終於退了。
這時傳來消息說門中外室弟子叛亂,副掌門又馬不停蹄要走。
門人道:「掌門這幾日就醒了,待他養好了身體,一同回去不好麼?」
副掌門沉下了臉:「這件事千萬別叫他知道。如果他問起我為何突然回去……算了算了你們別告訴他我來過。」
副掌門雖然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可以說一晚上嘴裡不帶一句真話,但在掌門面前,他從來不說謊。
那就索性不說了。
【14】
副掌門在青城山上做了一次大清洗,殺了好些人。他們指著鼻子罵他冷酷無情、手段狠辣,副掌門心道你們何嘗不冷酷無情。
都是同門師兄弟,一起安生日子不過,要手足相殘。
副掌門嘴上不說,心裡是很難受的。他還懷念當年一起踢蹴鞠的日子,可那些青梅竹馬,全都被他親手殺死了。
以至於掌門回來,他都沒有前去迎接。
就像是很多年前密院那一晚,手上沾了血,便有些自卑與愧對。
這一次事情鬧得這樣大,掌門也一定知道了他的手腕。
他這裡惴惴不安,掌門卻心情大好。他聽人說,掌門從西域帶回來一位知己。那位年輕的劍客救了他一命,兩人惺惺相惜,暢談劍道。抵足夜談,七天沒有出門。
副掌門松了口氣。幸虧掌門什麼事也不管,想來對他的所作所為,不甚關心。
但隨即而來的就是淡淡的失落。
他其實也沒想跟掌門抵足夜談什麼的。他對武學,沒有研究,坐而論道這種事情不適合他。他每天晚上就是坐在房間裡是打打算盤,看這個月花了多少錢,下個月哪裡還可以儉省儉省,多給他添幾件新衣。叫掌門看到,也要見笑的。
掌門高不可攀,他沒有親近的意思。
隻是突然想到十幾年前,他初見掌門的時候,沒說完的那半句話。
「你好,我是趙思齊。」
他一個人坐在廊下,看著那株桃花,心裡狐疑著:掌門……他知不知道我叫什麼啊?
【15】
劍客與掌門日日論劍,青城山上塵囂四起。
說劍客是名門之後,劍術高超,加之英俊瀟灑,實乃人中龍鳳。掌門屬意他攜手江湖,要以副掌門之位留他。
副掌門這些年處理偌大的門派,得罪了不少人,加上先前處置了門中叛亂,名聲更加不好了。
這風聲一出,底下蠢蠢欲動,他做事都不如往常順暢。
副掌門有些心神不寧。
他其實是很能理解掌門的。掌門欣賞與結交的,從來都是豪俠。劍客與他才更像是一對雙生子,掌門想留他在身邊,也實屬正常。
於是他慢吞吞整理起自己的貼身事物,發現這麼多年,他給自己添置的東西少得可憐。
隻箱底裡,翻出了那隻蹴鞠。
突然就難過了起來。
原來兜兜轉轉那麼多年,他與那個騎在墻頭偷眼看的小子,沒有兩樣。
【16】
第二天他去庫房盤點炭火,正遇到劍客閑庭信步。
兩人擦肩而過 ,劍客笑道:「不過爾爾。」
【17】
副掌門第三天起來,發現門派裡清凈了不少。底下人畢恭畢敬的,他吩咐的事,沒有人再給他掣肘。
他叫來人一問,原來是昨天半夜裡,掌門不知哪裡聽說了那句「不過爾爾」,當場將劍客請下山了。
掌門說:「閣下在青城山做客,我副掌門不知哪裡得罪了,我替他道個不是。」
掌門又說:「江湖門派不拘小節,照顧不周,閣下還是另覓他處。來人,送客。」
副掌門聽完,悶坐了半晌,搔了搔臉:「這怎麼好!」
站起來在屋子裡團團轉。
轉完了,眼睛亮亮地問:「掌門吃了沒?」
門人道:「掌門閉關了。」
副掌門有些失落,但還是馬上鼓足了勁:「他這是要突破第八層啊!我們青城山開山立派以來,都沒有人練到過!快快快快給他加雞腿。」
掌門閉關那兩年,副掌門學了藥膳。
天天給他煲湯,加雞腿。
他發現掌門不愛吃香菇。湯裡飄著的一片香菇去時什麼樣,來時什麼樣。
「不要挑食啊!」副掌門這一回悄悄放了兩片。
再端回來的時候,香菇就吃完了。
副掌門心中懷著巨大又隱秘的歡喜。
他覺得在這蒼茫的人世上,他與掌門之間的確存在某種關聯。他們彼此分享了一些秘密,雖然這些秘密極其微小,但是這讓他確認,他與掌門之間有一種不言自明的默契。
他是光,我是影,他是不是也明白?
所以在他心裡,自己是不一樣的。
【18】
副掌門自認是與掌門很有默契。掌門就該潛心武學,做他的天下第一,其他瑣事,他來操辦就好。
所以趁著他即將出關,副掌門搜羅了各家美人的畫像,給掌門送進去了。
他的意思是:你先挑一挑,挑好了,我去下聘,等你出關正好能成親。
送了兩年飯的小弟子戰戰兢兢道,畫像都被扔出來了。
副掌門跟掌門雖然見面極少,但卻是十幾年的老相識了,這人還從沒見他發過火。
副掌門想到他正在緊要關頭,不僅十分自責,跑去掌門門前磕頭認錯。末了又走到門前,貼著那窗紙道:「你說不娶,咱們就不娶,你不要生氣,一會兒走火入魔了要。」
門裡不聲不響。
那天晚上,副掌門沒有給他放香菇。
掌門得寸進尺,半個月沒吃苦瓜。
【19】
掌門遲了半年出關,八方恭迎。他沒休息幾日就重出江湖,行俠仗義去了。
副掌門誒了一聲,疊著他的衣服,沒說什麼。
聲名在外,便蒼生在肩,這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吶。
也許等兩人年紀都大了,掌門找到一個同樣天子卓絕的徒弟,他自己找到一個同樣心思縝密的守財奴,兩人就可以閑下來喝口酒,聊聊天。
【20】
掌門未歸,江湖生變。
青城派樹大招風,遭人暗算。
對手一環扣一環,來勢洶洶,勢必要將掌門打成魔頭。
他調用了所有的關系,所有的手段,都解不了這個局。
他沒有辦法,隻好對所有人俯首認罪:「是我做的,我與魔教有關系,我才是那個魔頭。」
他深知十個大俠裡面有九個都不是死在魔教手裡,而是死在江湖裡。這不是掌門的戰場,是他的戰場。他被人算計,是他技不如人,他認輸。但掌門不能輸。掌門身上是他一切的想往。
他解下了副掌門的衣袍。
當年這一身白衣,跟掌門一式一樣, 隻是掌門的袖口與襟口有藍邊,他的沒有。他們站在一起, 就如同一對雙生子。
他想, 這樣的並肩, 從此都不會再有了。現在想來,卻是一生一次。
【21】
他被毒瞎了雙眼,打斷了手腳, 受了重刑,體無完膚。
但是他一口咬定跟掌門沒有關系,武林中人也不過得到一句「是我做的」。
他們要他公開受刑。在眾目睽睽誅殺副掌門, 也算是給青城派一個耳光。
沒有人想到,那一天,掌門來了。
一個人來的。
他風塵僕僕,不知經了多少場打鬥。
但當天下第一的洛子期屋檐上站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怯懦了。
沒有人料到他會劫法場。
副掌門拼得一死,隻求棄車保帥,他卻來劫法場。
副掌門被壓跪在地, 聽著周圍剎那間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腦海裡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幅畫面。
那人挺身而出,擋在自己身前,倚天仗劍, 睥睨眾生,天不怕地不怕。
【22】
「後來呢?」我問。
小販熟練地撿著大閘蟹丟進破鐵盆裡,稱著斤兩:「天下第一可不是吹的。
掌門以一敵萬, 不知殺了多少人,把人救了出來。身後人說:『洛子期, 枉你是武林盟主!枉你是天下第一!你還算是個俠客麼?』洛子期當即丟下了他那把不可一世的名劍, 然後隨手拉了匹馬,抱著副掌門轉頭就走。從此再也沒有在江湖上露過面。」
我想象那個腥風血雨的日子裡, 掌門丟下了背後那個血流成河的江湖, 身前卻是滿懷春風。
他們逃出很遠, 掌門勒馬, 副掌門失聲痛哭。他失去了他隱忍打拼出來的關於兩人的一切, 但第一次聽到那個人急促的呼吸, 觸摸到他的體溫。
他突然放聲大哭:「我叫趙思齊!」
洛子期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嗯,思齊。」
他哭得更兇了:「我叫趙思齊!」
洛子期道:「嗯,思齊。」
對於洛子期來說,那是十八年前,他寫在竹簽上的那三個字。
對於趙思齊來說, 那卻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終章】
故事好聽,但我沒有忽視更要緊的事:「誒誒誒你怎麼缺斤少兩啊!」
小販比我還雄赳赳氣昂昂:「我看不見!你眼瞎啊!」
我這才發現, 這小販眼中神採奕奕,卻沒有焦距。
他身邊的男人一直坐在小馬扎上用繩子捆螃蟹, 此時抬起頭來, 從容地把一隻螃蟹丟進我的籮筐裡。
氣質凜冽, 像個高手。
「你怎麼給他補了二兩的螃蟹?日子過不過了啊?!柴米油鹽要錢伐!屋頂又漏雨了你知不知道!」小販喋喋不休地數落著。
我也很不滿意:「再多給幾個吧,我又不是不付錢。」
「我們自己留著吃的。」男人說完牽起小販的手,抓著兩個馬扎和一桶螃蟹, 收攤回家了。
「好不容易治好了,以後不要再裝瞎了。」男人安靜道。
「生意做不做了啊!」
我想,他們大概是一輩子的拍檔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