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神秘兮兮地把杜康叫到走廊盡頭,壓低聲說:“老師,聽過本末倒置這個詞嗎?”
杜康把手倒背在身後:“蘇好同學,你提出這個問題,是在看不起我這個語文老師嗎?”
“聽過啊?”蘇好哎地一聲嘆,“那學校預防PTSD的意識挺超前,怎麼不關心學生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杜康一愣,趕緊上下打量蘇好:“不是說人沒事嗎?”
“我是沒事啊。”蘇好誠懇地眨眨眼。
杜康腦筋一轉彎,指指心理輔導室的方向:“你意思是,徐冽同學說沒受傷是假話?”
“那我可不知道。”蘇好攤手,“不過青春期男生嘛,打落了牙和血吞的多了去。”
杜康右手握成拳,往左掌心一擊,暗恨自己大意了,一溜小跑著往心理輔導室去。
徐冽走進輔導室後,門口就掛起了一塊粉藍色的牌子,上寫“嘮嗑中”——有關心理方面的談話畢竟比較敏感,一般學生都有些抗拒,所以校方用了這種不會給人施加太多壓力的字眼。
杜康在門外報了姓名,片刻後,有人來開了門。
蘇好剛跟過去,門又被“砰”一聲無情闔上。
大概是心理輔導室的特殊,這房間的隔音效果比宿舍樓好千萬倍。蘇好把耳朵湊近門板,隻隱約聽見低低的,斷續的男聲,卻分辨不清裡邊到底在說什麼。
直到屋裡傳來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響,靜了會兒,她聽到杜康差點破音的驚呼:“怎麼傷成這樣!”
“……”蘇好靈魂都震顫了一下。
可接下來,裡邊說話聲又聽不清了。
她扒著門,耳朵使勁往門上貼,還沒聽到有用的訊息,胳膊忽然被人朝後大力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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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政教主任那張寫著“哦我的老天怎麼會有這種道德品質敗壞的學生”的臉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蘇好反應過來,輔導室門口掛著牌,而她剛剛的樣子,像在偷聽人家私密的心理談話。
崔華一看是她,也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直接把她拉到走廊盡頭開訓。
蘇好為了趕緊回去聽牆角,也沒多費口舌解釋,“是是是”地敷衍一通。
然而崔華果然從不辜負他“辣手崔(摧)華(花)”的名號,對女學生一點額外的顏面也不留,訓過她竊聽隱私的事,又繼續發散思維,指著她說:“你看看你,成天蓬頭散發,伥鬼似的招搖過市,我就不懂你們這些小姑娘了嘿,這不梳頭發有什麼好看,到底有什麼好看?”
蘇好嘆了口氣,將碎發別到耳後,指著耳釘給他看:“那我要是不蓬頭散發擋著點,您又要說我把自己‘扎得千瘡百孔,這花裡胡哨有什麼好看,到底有什麼好看’了是不是?反正兩樣事總得違紀一樣,您看著挑吧,您說哪一樣?我馬上照辦。”
“……”
*
心理輔導室裡,徐冽站在辦公桌前,將解開的襯衫紐扣從上往下一顆顆扣實。
杜康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木訥了會兒,又攔住他,仔細打量他身上這些青青紫紫的淤傷。
“你說,這些淤青都是舊傷,不是今天弄的?”杜康抬起他的手肘,“今早就這手肘和肩上蹭破了點皮?”
徐冽點點頭,繼續扣紐扣。
“老師也瞧不出這些淤青多久了,你可別騙老師啊?”杜康懷疑地看著他。
徐冽穿好校服,朝他攤開左手,給他看虎口附近那道暗紅的痂:“這也是舊傷。”
這痂結在左手掌不太顯眼的位置,一般留意不到。
不過徐冽的意思,杜康聽懂了。不懂醫不好分辨淤青時間長短,這種外傷就好判斷了,沒個幾天肯定結不了痂。
徐冽在拿這道痂證明,自己來學校之前就遭遇過一些不好的事。
杜康還在將信將疑,一旁心理老師下了結論,指指徐冽:“鑑定了一下微表情,沒說謊。”
“哦,那你這些傷都是怎麼來的?”杜康又問,“家裡人知道嗎?”
“知道。”徐冽直接忽略了前一問。
見他不肯多說,杜康越發不放心,從褲袋拿出手機:“不行,我還是得跟你家裡人打個招呼。”
“欸,”一旁心理老師阻止道,“杜老師,這你可就不守信用了。剛不是你說,隻要人家脫掉校服給你檢查傷在哪裡,你就不通知家長,孩子才答應的嗎?”
“那是沒想到有這麼多其他的傷啊!你瞧這孩子,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一看就容易給人欺負,我得把這事好好弄清楚!”杜康堅持撥這通電話,聯系上了送徐冽來的那位高特助,跟對方深切表達了學校失職的歉意,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實在沒想到,您剛把孩子送來,就發生了這樣的意外,幸好孩子沒大礙……”最後,杜康自責地說。
“啊?”電話那頭炸出一個憂心忡忡的男聲,“那對方人沒事吧?傷殘鑑定做了嗎?需要程總給匯賠償金不?”
杜康:“……”
徐冽:“……”
第6章 二月雨
電話那頭是什麼人?高瑞高特助,不是一般的特助,是一家資產萬億級上市集團的總裁特助。
這麼個背景擺在那兒,有必要對這井井有條,層層遞進,面面俱到的三個問題感到意外嗎?
那真是一點必要也沒有。
幹慣了大事的人,就該這麼雷厲風行。
杜康告訴自己鎮定,以免顯得太沒見過世面,給學校丟臉,心裡悄悄思忖——當初高特助把徐冽送來,說這孩子是蘭臣集團程總的弟弟,起先他還以為一個姓程,一個姓徐,可能是不打緊的遠房弟弟,現在瞧這不差錢的手筆,就算是遠房,估摸著也勝似親手足。
杜康清清嗓子,跟電話那頭說:“連嘴都不愛動的斯文孩子,怎麼會動手打人呢?您放心,徐冽同學隻是跟那些人講了點道理。而且對方是攜帶棍械擅闖學校的人,就算遭到正當防衛,哪敢反過來索賠?”
“那就好,之後如果有什麼需要善後料理的,您盡管說。”
杜康又被這“文雅之中帶了一絲社會”的氣場鎮住,看了眼一旁笑著瞧好戲的心理老師,對他指指輔導室的隔間。
周敘讓杜康自便。
杜康轉身走進隔間,關上房門:“需要善後料理的事倒暫時沒有,不過我確實有個問題想跟高特助請教。”
“杜老師請說。”
“徐冽同學身上有很多淤傷,這事你們知情嗎?”
“知情,他前陣子在美國沒人照看,自己一個人打工生活,吃了點社會上的苦頭。”
作為閱讀理解能力合格的語文老師,杜康一下就聽出了這話背後的深意。
什麼樣的境況,會讓一個未滿十八周歲的孩子失去監護人的庇護,流落在異國他鄉打工為生?難道徐冽的父母……
“您可以把這件事理解為——”高瑞斟酌兩秒,“孩子青春期叛逆離家出走。”
“……”
杜康心裡的酸楚還沒泛濫就先幹涸了。
高瑞繼續解釋:“前幾天程總帶他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醫生說這些傷已經過了最佳用藥時機,用和不用都沒差別了。不過也沒大礙,年輕人身體底子硬,也沒動著筋骨,養養就能回去。”
“那就好,”杜康自顧自點點頭,“不過我瞧著真是觸目驚心,也不知道今天那點磕碰會不會加重了傷勢,雖然孩子一直說沒事……”
“他說沒事,應該是心裡有數,不過以防萬一,要不麻煩您領他去趟醫務室,給他拿點藥。”
“哎,好。”
“那杜老師您這邊還有什麼疑問嗎?”
杜康想了想說:“這孩子吧,話是真少,當然話少是其次,主要看他一點融入新環境的心思也沒有,狀態有點遊離,我就擔心……他以前在家也這樣嗎?”
高瑞沉吟了會兒:“以前倒不這樣,話比現在多,也有少爺脾氣,不過人總有低潮期……”
這說法聽著比較委婉,但杜康大致理解了:徐冽應該是在美國經歷了一些事,才轉變了性格。
不過或許是不希望把那些事弄得人盡皆知,高瑞沒具體展開講。杜康猜測,剛剛那個“孩子青春期叛逆離家出走”的說法,可能也不完全是真相。
“我明白了,”杜康不再追問,“沒事,他脫離校園小半年,難免緩不過來。我們班上氛圍不錯,我給他安排的同桌也是熱鬧的性格,應該能帶動他,慢慢找回跟同齡人相處的熱情。”
*
這邊杜康絮絮叨叨講著電話,隔間外,周敘靠著辦公椅椅背,雙手交疊在腦後,跟對面人無趣地大眼瞪著小眼。
周敘在南中的老師當中相對年輕,剛滿三十,為人也算風趣,跟學生挺容易處到一塊。
不過對面這位學生有點油鹽不進,普通的風趣打動不了他。
剛才杜康進來檢查徐冽傷勢之前,周敘正在熱身,說了段單口相聲想跟徐冽親近親近,結果人家像看傻逼一樣看著他。
其實徐冽教養不錯,即使對他的發言絲毫不感興趣,起碼也給了尊重的目光。
而且周敘也發現——雖然隻要不被提問,徐冽都不搭腔,可一旦被提問,他又有著“有問就答”的基本涵養。
所以也不能說人家不禮貌。
隻是他單方面被少年的內斂老成襯託得有點傻逼而已。
於是周敘放棄了這場談話。
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銀邊眼鏡,壓低聲說:“小孩,其實剛才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你才不是沒故事的男同學,壓根不需要心理疏導,那對你都是小場面,”為了避免冷場,他添加了一個疑問詞,“是吧?”
“還好。”
有答似沒答的一句。
周敘又指指隔間方向,嘆了口氣:“就你們班主任事多,我才給你走個流程,等會兒你就說,我們已經談完話了,怎麼樣?”
“嗯。”
“那這就算我倆的秘密了,你別往外說,不然我這半吊子心理老師又挨批。”
徐冽點點頭,看一眼輔導室的門:“所以我可以走了嗎?”
“這可能不行,我估計你們老班還要把你抓去醫務室。”周敘嘖嘖搖頭,“我看你是個懶得說話的性子,與其跟他掰扯半天說不肯去,不如乖乖走一趟來得快。給你一個入學忠告:南中有兩個老師,千萬不要輕易跟他們爭論,一個是你們老班杜康,一個是政教主任崔華,因為這兩人的廢話,實在太多了。”
*
周敘這話說得不假。蘇好就被崔華訓了足足小半個鍾頭,訓到耳朵嗡嗡響才脫身。
崔華還親自把她押回了教室。
她心想錯過了時機,估計也沒牆角可聽了,幹脆回到正在上自習課的教室,坐在位子上幹等。
結果這一等,卻等到班長傳話,說大家到點就放學吧,老班有點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跟大家講本周總結了,晚點和大家在班級群見。
蘇好最近困得犯渾,這才記起本周有點特殊。開學報道那天是周三,周四周五考了兩天試,這一周已經結束,可以放假回家了。
周末放學前不用聽杜康的魔鬼總結約等於撿回半條命,周圍一圈人歡呼著,一溜煙抓起早就整好的書包就跑。
蘇好卻有點心事重重。
杜康不會帶徐冽去醫院了吧?
蘇好逮住班長,問老班幹什麼去了。
班長說不知道,是隔壁班老師替老班傳的話。
大概見她難得問班委話,以為出了大事,班長又問她找老班做什麼,要不要幫她去打聽打聽。
蘇好擺手說不用了。
校方關照了她和徐冽,為免引起校內恐慌,凌晨那事必須秘而不宣。學校封小巷的公開說法,也隻是說施工隊那邊工程即將結束,可以恢復原路了。
蘇好本來就覺得這事不光彩,傳出去指不定惹一身騷,叫人議論她把社會青年引到學校,這會兒也就不想跟無關人士提起。
七班人陸陸續續散了,一個個出籠鳥似的撲騰得飛快,教室裡很快隻留下值日的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