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秦渡便給她抹藥。
路燈下映著他一截結實修長的小臂,他指節之上的紋身張揚又狂暴,動作卻有種說不出的小心與笨拙。
“……師兄,”許星洲小聲道:“你身上到底文了什麼呀?”
秦渡說:“以後給你看。”
——那些,秦渡的張揚驕傲,落寞自卑,孤獨又喧囂的夜晚和迷茫走失的人生。
他不曾給別人看過的、胸前的刺青。
除了你,你應該接受我的一切,秦渡想。
你應該愛現在的秦渡,也應該依賴那個被棄置荒島的、捆在黑夜中的他。
然後秦渡又低下了頭去,仔細給許星洲那些紅色的蚊子包上藥。
古鎮上,溫暖夜風如楊柳一般,拂過許星洲的脖頸,頭發微微黏在她出汗的脖子上。黑夜之中螢火掠過江面,胖狸花在路燈下咪咪地舔著肉墊。
許星洲突然開口:“——師兄。”
秦渡挑起眉峰,望著許星洲。
許星洲笑眯眯地、像小芝麻糖一樣地說:“師兄,我最喜歡你啦。”
秦渡嗤地笑了。
“你就剩張嘴,”秦渡嗤嗤地笑著,伸手在許星洲鼻尖兒一擰:“叭叭的。許星洲,就你會說是吧?”
許星洲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有什麼讓她這麼開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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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秦渡想,理解是不可能的。但是矛盾終究不能過夜。
“許星洲。”秦渡捏了捏許星洲的鼻尖,好脾氣地問:“你再說一遍,師兄值多少錢?”
許星洲:“……”
許星洲失聲慘叫:“诶——?!”-
許星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蛋的……
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肯定是程雁這個大嘴巴!程雁顯然見不得朋友有一雙健全的腿,許星洲終於明白了今天發生了什麼,怪不得秦渡懟了她一天……
秦渡又問:“我到底值多少錢?”
許星洲從震驚中走了出來,誠實地說:“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隱瞞你了。”
秦渡探究地看著她,許星洲斬釘截鐵地說:
“——我覺得,你值二十萬。”
秦渡:“……”
秦渡難以置信道:“……這個數字到底怎麼來的?你平時不是撒謊很溜為什麼現在就不能說謊?”
許星洲眨眨眼睛:“情侶之間不應該有隱瞞。”
這他媽到底是什麼騷話,秦渡對著許星洲的額頭,就是一個腦瓜崩。
“人話鬼話你都說盡了?”秦渡嚴厲道:“許星洲,你現在給我一個解釋。”
許星洲似乎有點被秦渡嚇到了。
其實秦渡本意隻是嚇唬她一下,許星洲這個人有點兒皮,說起話來有點喜歡真假摻半,如果不震懾一下,她不可能認真地回答秦渡這個問題。
但是他看到許星洲呆呆的眼神,就後悔了。
秦渡嘆氣:“算……”
‘算了’的‘了’字都還沒說出來,許星洲就開了口。
“……因為,”她有點認真地說:“物質上,我認為師兄就值二十萬,多於二十萬就屬於訛詐,你又小氣,又龜毛,脾氣又壞,總喜歡欺負人,也就長得好看一點。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我還要你了。給二十萬我就走人也是真的。”
秦渡失笑:“我恐嚇你一下,你還罵起來了?”
“可是。”-
“——可是,在我的心裡,”許星洲有點難過地道:“你不能用錢去衡量。”
她說完的瞬間,世界歸位。
古鎮風聲溫柔,飛蛾穿過長街,遊客行人車水馬龍。路的盡頭傳來芙蓉餅的叫賣聲和民謠歌手的路演,男人沙啞地唱著最溫柔的情歌。
秦渡無奈地嘆了口氣,在路燈下親那個小混蛋。
“師兄值錢多了,”秦渡親她的眉眼,一邊親一邊問:“你真的不曉得?”
許星洲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真的不曉得啊……”
“……下次照著九位數要……”
秦渡又吻了上去。
那一瞬,盛夏的風裹挾著成團成簇的石斛花,穿過世界。
第78章
陽光落在許星洲的胳膊上。
那光線非常熾熱, 圖書館窗明幾淨, 許星洲被曬得打了個哈欠,跟著帶她來的那個姐姐穿梭在區圖書館之中。
這個學姐,還是許星洲在大一迎新的時候認識的。
……
那時候還是兩年前的驕陽九月,剛從虹橋火車站風塵僕僕趕來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許星洲還扎著樸素的馬尾,周圍學生被家長帶著穿過擁擠的人潮和志願者,去報道。
許星洲甚至連那些家庭說的話都聽不懂。
有從新疆來的學生,又有人來自青海,五湖四海的新生, 家長們在正門四個大字前摟著孩子合影,大巴車載來一車車新生和他們的家長,孤零零的許星洲在門前撿到了一個被踩得破破爛爛的初品本子。
那個本子小小的, 牛皮紙封面被踩得稀爛,蹂|躪得慘不忍睹。
那時十七歲的許星洲將本子撿起來看了看, 那是個線圈本, 裡頭以圓珠筆潦草地寫著大綱和詩句, 畫著極其有條理的思維導圖,還有碎片般的關鍵臺詞, 仿佛是個劇本的雛形。許星洲微微一愣,意識到這肯定是什麼人重要的東西,便將它夾在了臂彎中。
許星洲後來到了宿舍後,打了扉頁的電話, 找到的失主就是這個學姐——柳丘。
柳丘學姐是東三省的人,戲劇社的, 極其喜歡寫劇本,專業是預防醫學。預防算是F大的王牌專業之一,師資力量強大、就業簡單且就業面極其廣闊,可以考編可以考研,出國也容易——她在大三時就去了醫學院所在的林峯校區,並且退掉了戲劇社。
課業太過繁忙,柳丘退了社團後在朋友圈裡無奈地說,大家後會有期。
下面的社員挽留不及,柳丘學姐就這麼離開了社團。
而許星洲後來,還陸陸續續地和她保持著聯絡。
她知道柳丘學姐大五時考編制,一次就考上了極其難考的中國疾控傳染病所,那裡待遇好,工作體面,更重要的是有一個得體的編制,她家裡很是以她為驕傲。
後來發生了什麼不得而知,可是半年後她辭職了,如今在區圖書館裡當圖書管理員。
……
柳丘學姐穿過社科書部時低聲教道:“星洲,你每天下午看看藏書室有沒有遺漏的代書板……”
許星洲跟在她身後小跑,一邊跑一邊點頭,柳丘學姐又道:“如果有的話就檢查一下,是不是書沒了,被帶走了。還有就是每個星期給快逾期的人打個電話,催他們還書。”
許星洲:“嗯!”
“工資不高,”柳丘學姐莞爾道:“勝在清闲,平時圖書出借流程也簡單。”
有人開了自習室的門,自習室裡都是學習的人,她們壓低了聲音,從走廊裡經過。
柳丘學姐又說:“……平時你可以離我遠點,我不太喜歡挨著人,沒什麼事兒的話你可以去閱覽室學你的西班牙語什麼的。”
許星洲滿口答應:“好!”
許星洲帶來的小挎包裡塞著新買的西語入門教材,柳丘學姐帶她回了前臺,在桌上點了點道:“趙姐,我帶她看完了。”
趙姐從手機裡抬起頭看了許星洲一眼,道:“看完了?”
許星洲開心地道:“看完了。”
“工作不累,”趙姐淡淡道:“所以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情,柳丘就在復習重新考研。我們圖書管理員是最輕松的活兒了。”
許星洲笑著點了點頭。
本來圖書管理員是不收暑期工的。
大學生暑期兼職去做點什麼不好呢,哪怕去端盤子去當收銀員都賺得比圖書管理員多,但是碰巧這裡剛離職了一個人,柳丘才順勢將許星洲塞了進來。
許星洲自己都覺得自己運氣滿格,這裡離秦渡上班的地方又近,工作又清闲,可以自學西班牙語,而且還有空調。
明亮的燈光從穹頂落下,落地玻璃門外,盛夏顏色秾麗。
來上自習的大人孩子往來不絕,許星洲將自己的包放在借閱臺上,她剛放下,就聽到‘咚’的一聲巨響。
——那是一個相當有分量的書包,裡頭都不知道裝了多少本書。
許星洲一震,隻覺得這多半是個學習狂,怕不是個考研狗——可她抬起頭時,卻看見了一個長相伶俐而溫柔的小阿姨。
小阿姨看不太出年齡,笑起來有點像小孩,但是至少也有四十多歲,個子不高,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鼻梁和秦渡長得還有點像,都筆直而鋒利。
……哇。許星洲一愣。
實在是不怪許星洲這麼驚訝,因為一般這個年紀的人都不會學習了。
這個世界上喜歡學習的人本來就少得離譜了,連秦渡這種學神都認為學習屬於義務勞動,隻要成績過得去,或者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就絕不會在學習這件事上多花任何一點時間。何況這阿姨已經是個中年人了。
那個小阿姨禮貌地還了書,許星洲看著那一摞書,不禁肅然起敬。
——《人類學與認知挑戰》、《田野調查技術手冊》、《人類學導讀》……都是近五百頁、必須用鎖線裝訂的大部頭,名字高深莫測,裡頭還夾著兩本外文的Anthropology叢書,顯然是她自己買的,打算帶到這邊閱覽室來看的教材。
英語課上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許星洲滿懷敬意地想,you are never too old to learn。
這個阿姨好厲害啊-
中午午休時許星洲跟著柳丘去社科書庫,將書籍歸類。她剛入職,還是新手,得由柳丘帶著,而且歸類得非常緩慢。無數個架子——她一個個的都找不清楚,而且書排又多。許星洲困得打了個哈欠,將手裡的存在主義咖啡館塞進了書架。
正午明亮陽光落在了書架上,灰塵飛舞,猶如魏晉謝道韫的柳絮。
她看了一眼手機,程雁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問她第一天打工怎麼樣。
許星洲回復:“還挺好的,很輕松。”
然後許星洲抱著第二本書,眯著眼睛去瞄書架所在的地方。
那時,她的手機又是叮地一響,許星洲將手機拿出來一看,這次是秦渡發來的消息。
他問:“吃飯沒有?師兄下班了,帶你去吃好吃的。”
許星洲將書抱在懷裡,在地上一蹲,笑著回復:“沒吃,我還沒下班。”
秦渡:“那師兄去圖書館前面等你,你抓緊時間。”
許星洲給他發了個沙雕企鵝的表情包,又去找書架了。
第二本書所在的位置不太好找,是90年以前的線裝書,封面搖搖欲墜,馬上就要離書出走,書脊上的編號還是那個年代手寫的,糊得一團糟,許星洲辨認了許久,才找到應該在哪個書架。
許星洲抱著那本書穿過過道,然後又在那個該被歸位的書架前,遇到了那個戴眼鏡的阿姨。
阿姨正在聚精會神地挑書。
——真的是在學習啊,許星洲特別想上去搭訕一把。阿姨長得也非常和善,穿著休闲,許星洲想問問她是想去搞人類學方面的研究麼,又有點不太好意思打擾人家的全神貫注。
許星洲蹲下,將書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