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擁有二十五萬的包很奢侈,擁有一輛那樣的超跑也是,有人認為買房困難,所以房子也是奢侈品,有人覺得追星很貴,黃牛票和讓人操心的官方,有人覺得吃煎餅果子加個雞蛋都算奢侈——總之,這世上昂貴的東西無數。
那些東西都是有明碼標價的。
許星洲認為,這世上最奢侈的,還是擁有一個“人”。
其實人們大多無法意識到這一點。
因為大多數人從出生的瞬間就擁有‘父母’這種連死了都不會離開自己的存在,他們長大後就算無法擁有自己的配偶,也會擁有自己的孩子——他們身上的親情是如此緊密,以至於他們一生都無法發現,自己已經有了這世上最奢侈的物件。
下午四點,雞姐姐坐在許星洲床上,兩個人百無聊賴地用iPad看電視劇。
雞姐姐突然問道:“妹妹,快出院了是吧?”
許星洲一怔,點了點頭。
她的確是快出院了。
——許星洲的病情已經好轉了不少,自殺傾向已近乎緩解,而他們醫院的床位本來就相當緊張。像許星洲這種病情的患者樂天得近乎躁狂,前幾天來有別科研究生來探班,看到許星洲在大樓外抱著吉他路演,進來就誇:‘你們的躁狂症患者社交能力很好啊!怎麼幹預的?’
一片沉默後,他們科的護士尷尬地道:“……那個十二號床啊?她是抑鬱症進來的。”
……
於醫生最近正在準備把許星洲打包丟出去。
隻不過出院不代表病情緩解,隻代表病情已經得到了最基本的控制,許星洲回去還是要繼續堅持吃藥才行。
病室裡一片安靜,隻有落在床單上的昏黃夕陽和iPad上嘰嘰喳喳的電視劇聲,鄧奶奶被抓出去談話了,許星洲看了看表,秦渡還得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回來。
雞姐姐問:“電視劇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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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點了點頭,說:“我在想事情。”
“……你說說看。”雞姐姐將iPad扣了:“興許說出來就有答案了呢。”
許星洲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許星洲小聲道:“雞娘娘,人想要擁有另外一個人,是不是挺困難的?”
雞姐姐擰起眉毛:“你說的是什麼樣的擁有?”
許星洲聞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就……”許星洲羞恥地說:“那種,不離不棄的程度吧……哎呀說出來這四個字的瞬間我就覺得沒戲,雞姐姐你當我沒說。”
雞姐姐沒有回答。
許星洲誠實地說:“……雞姐姐,出院了之後,我應該會挺想你的。”
雞姐姐也笑了笑道:“姐姐會也想你,姐姐喜歡你這樣的孩子。”
許星洲嗯了一聲,隻覺得想落下淚來。
雞姐姐是出不了院的。
他既往有藥物依賴史,加上他的躁狂症是器質性的,昨天白天還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兩個人像兩個小學生一樣玩過家家,到了晚上,他就被捆了起來,起因甚至隻是一小包藥。
我不想吃藥,昨晚的雞姐姐嘶吼道,我隻是情緒高漲,情緒高漲都有錯嗎?你們為什麼不信我呢?
我父母不喜歡我是同性戀,雞姐姐絕望吼道,可是這有錯嗎?
他高中時曾經被自己父母綁到江西,在一個戒網癮治療同性戀的機構裡度過了三個月——他父母那時試圖矯正他的性向,從許多人處打聽了這麼個寶貝地方。那裡和被曝光的L市四醫也沒兩樣,甚至更為誇張。
雞姐姐說,在那裡要四點起床,背弟子規以正視聽,背不對便是拳打腳踢。
他們鼓勵互相揭發想逃跑的人,發生過極其惡劣的、針對性向的、羞辱性體罰,學生被逼著喝煙灰水。
那裡體罰極為嚴重,雞姐姐這種驢屎脾氣、特立獨行的人在那裡可沒少挨揍。他說他被揍瘋了,是應激性的,誰打他他就咬誰,後來不打他他也咬人,再後來發展到在那裡半夜尖叫。而在那種機構裡尋釁滋事便會被打個半死——雞姐姐那時幾乎被打死,他父母見到他時他腦筋都不正常了。
寧折不彎,雞姐姐談起那時候的事時,這樣對許星洲說:當然不是說姐姐的性取向,姐姐的性取向都彎成九寨溝了。
那天晚上,許星洲聽著雞姐姐近乎癲狂而偏執地重復:我是個同性戀,可是這有錯嗎?有錯嗎?
——可是他們不理解,他們將我遺棄在這世上。
被捆住的他,每個字都仿佛帶著血。
過了會兒,他又說:“姐姐給你彈個曲子吧。”
“姐姐大學還學的是音樂呢……”雞姐姐漫不經心地說:“隻是沒念完就退學了,念不下去,精神狀態不行。”
許星洲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雞姐姐又笑道:“怎麼了?”
他起身走了。
許星洲盤著腿坐在床上,抽了紙巾擦擦眼淚。片刻後雞姐姐取了自己的吉他回來,在許星洲床上坐下了。
日薄西山,金紅光芒鍍在那人的漂染白發上。
雞姐姐一撥琴弦,琴聲猶如金水般流瀉而出,那是正經科班出身的、有過天分的琴聲,和許星洲這種半路出家的完全不同。
許星洲一聽前奏就覺得極為熟悉。
這首歌叫《These days》,她在電臺聽過,調子青春熱烈,可是他以木吉他一彈,居然有一種感傷的苦楚。
“I hope some day we will……”
“Sit down together,”那個人沙啞而顫抖唱道:“And laugh with each other,about these days, these days……”
我希望我們有一天圍爐就坐,
與彼此大笑談起,我們這段過往的日子。
——過往的日子。
……
那個渾身傷痛的躁狂症患者,一個不被理解的男人,一個大學因為發病而退學的人,那個酒吧駐唱的民謠歌手。
他坐在許星洲床上,用生澀到近乎新手的指法,為她彈吉他。
他指法黏連而模糊,那是他吃的齊拉西酮的副作用:那雙手猶如帕金森似的,不住發著抖。
其實唱的也不好聽,畢竟昨天晚上剛剛嘶吼過,此時音色渾濁嘶啞,加上他本身偏陰柔的聲線,實在是稱不上享受,可是許星洲聽得眼眶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哎,”雞姐姐手指一收道:“我不想彈的,現在手抖彈了丟臉。結果你都要走了,等以後好了,姐姐再給你彈一次,別哭了啊。”
許星洲用紙巾擦著眼淚,抽抽搭搭地說:“……還、還姐姐呢?你明明對自己性別又沒有認知障礙……”
雞姐姐將吉他往身後一背,嫵媚笑道:“不想叫姐姐還能叫娘娘啊,雞娘娘,皇後娘娘,選擇還是很多的。”
許星洲也破涕為笑:“雞姐姐,你這麼妖,好歹給我們女孩子留點活路啊?”
雞姐姐說:“這可不行。”
“姐姐我都這麼多年了,”雞姐姐說:“矯正也矯正不了,改不掉,打也不可能打得服帖,又香又硬,追求潮流,最喜歡的就是Gucci,就這麼堅持做一個美妝騷零。”
許星洲一邊笑一邊擦眼淚。
雞姐姐驕傲地說:“——這就是老娘。”
他說著在自己的吉他上點了點。
那吉他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貼紙,猶如他在過去的歲月中,沒被磨滅甚至還張揚至妖娆的個性。
“覺得沒活路,”雞姐姐高傲又矜貴地道:“你就多努力一點,做個妖娆女孩啊?管我們美妝騷零啥事哦,姐姐可不會對你負責的。”
許星洲終於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
——那個男人是用這種方式,宣告自己活著。
像是刮過灰燼的狂風,又如同荒山上燃起的烈焰,他叛逆又驕傲,不折不彎-
秦渡回來時,已經快六點了。
他進來時外面漁舟唱晚燈火黃昏,手裡還拎著個白手提袋。許星洲注意到,是於主任送他送到了病房門口:兩個人應該是已經談過了話。
不知道談話內容是什麼。
許星洲心虛地瞄了瞄床旁桌上的他的壞手機,心裡祈禱師兄可千萬別來索賠……
是真的賠不起,可能會賴賬,許星洲想想都覺得人生崩塌,暑期實習都沒著落呢。
秦渡從白紙袋裡摸出個禮品盒,丟給許星洲。
許星洲接住那個盒子,一愣:“诶?”
盒子是薄荷綠色,小小的一隻,綁著銀色緞帶,一看就價格不菲。
“——給你買的,”秦渡漫不經心道:“把你綁牢一點。師兄的舊手機呢?”
許星洲斬釘截鐵:“自爆了。”
秦渡:“……”
許星洲怕秦渡追問,抱著盒子比劃了一下,說:“它真的是一部非常沒用的手機!我就是碰了碰它,然後它就吱吱嘎嘎的死掉了。臨走前還吐了兩口血,非常嚇人。”
秦渡眯起眼睛:“你給師兄弄壞了是不是?”
許星洲:“……”
許星洲忍痛,把秦渡丟過來的盒子又推了回去,說:“賠、賠你。”
秦渡:“……”
女孩子說話時,病室裡空空蕩蕩,隻有火紅夕陽,而他的女孩其實還有點衣冠不整。
她的病號服極其寬松,卻能顯出鎖骨和細柔腰肢。許星洲還輕微往前含著身子,那真的是個相當勾人的打扮,秦渡對她這模樣沒有半點抵抗力。
秦渡想起每天早晨許星洲還喜歡在他懷裡蹭來蹭去——這還是多人病房,小姑娘睡得凌凌亂亂的,秦渡簡直要被活活磨死。
——這位太子爺,這輩子,都沒做過那麼破廉恥的事……
“就賠這個?”
秦渡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眯起眼睛。
許星洲剛準備大放厥詞,就突然天旋地轉——那盒子中滾出一串亮亮的、銀白的玩意兒,落在許星洲枕邊,而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牢牢摁在了床上。
許星洲被他摁著,可憐巴巴地蒼蠅搓手:“師兄兄……”
這他媽,秦渡憤怒地想——這小混蛋,居然已經在他懷裡賴著睡了一個多月了。
許星洲卻還渾然不覺,可憐兮兮地搓著爪子說:
“小師妹沒有錢了。”
“親親師兄,赊個賬,好不好嘛?”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備注的小劇場:
粥粥:師兄,我們談談。我看到你存的備注樂。
老秦:?
粥粥(算賬):……你之前還告訴我如果存得很特別的話,如果被綁架或者被偷手機,對方很容易被騙,你居然存了“我家星洲”。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你手機如果被偷了我絕對是唯一一個被嚇到魂飛魄散……
老秦:首先,師兄手機不可能被偷。
粥粥:……
老秦:其次,師兄覺得你也不能受騙,你騙騙子還差不多。
粥粥:我不是我沒有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