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於典海行醫二十餘年,手裡經手過無數的病人。
他大學時的,其他方向的同學已經見慣了生死。內外婦兒腫瘤神外——這些科室仿佛是把生生死死當成一件每日都會出現的常事來面對的。
這些科室的醫生被醫鬧折磨,被生死掌控,熟悉黃色的屍體袋,熟悉面對遺體時肅穆的鞠躬動作。這些醫生與病人與病人家屬打交道時,病人及其家屬的情緒猶如刀刃一般外露,或是痛苦絕望,或是冷漠冷情。
在精神科很少見到生死,可是卻並不比他們缺少絕望。
這裡的患者所面對的,是一個漫長的、關於拋棄和不理解的人際關系。
他們永遠處在一個潛移默化的、被拋棄的狀態之中。
——真的不想哄了,明明身上沒有毛病啊,他是不是隻是在磨我?有家屬臨走時說。
——他還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人嗎?有女孩迷茫地問,此後她再也沒來過。
‘矯情’,‘和他待在一起我也要瘋了’……明明這些患者的苦痛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他們還是被時間以一個十分和緩的速度拋棄在了世界之外。
於典海看到許星洲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時,是下午的兩點鍾。
“在做什麼呀?”於典海靠過去,溫和地問,“外面這麼熱,怎麼不進屋待著?”
那病人是個和他女兒歲數相仿的女孩。
十九歲,是個如花一般的年紀,生得非常好看,笑起來有種絕望又輝煌的青春感。入院以來來探視的都是同學,她的室友來的非常頻繁,可是更頻繁的是一個上市公司董事長的兒子。
她的父母從來沒來過。
他們怎麼忍心呢,於典海有時看到她會很悵然,明明是個這麼可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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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眉眼彎彎地回答:“於主任,我在等我師兄。”
——果然。
“進屋等嘛。”於典海勸道:“你師兄看到你曬黑了還要嘮叨你。”
許星洲想了想,燦爛地笑道:“可是他挺喜歡我等他回來的!放心啦,他和我說,他兩點多就回來啦。”
於典海就不再勸。
於主任回自己辦公室待著。他的辦公室灰蒙蒙的窗戶能看見那片草坪,外頭大葉冬青綻開花朵,梧桐蔭涼如蓋,許星洲坐在草坪上,風一吹,金黃蒲公英散了漫天。
他那天下午很忙,晚上估計也會走得晚,他先是例行查房,又是被叫上去會診,F大附院有個很棘手的病例,一群德高望重老醫生都聚在一處,於主任在會診的間隙,又好奇地往下看了一眼。
那時候已經下午三點了,天氣還挺熱的。
許星洲還是孤零零地坐在長凳上,她穿著人字拖和小短褲,看上去有一點可憐。
……說起來,於主任想,之前通知過秦公子,下個周就可以出院了。
既然可以出院了,松懈片刻也是正常的。
於主任會診和二科與他死活不對頭的邢主任撕了個不可開交,互相侮辱了一通學術水平和近期發表的期刊,最終於主任以一篇SCI二區對戰一堆中文核心,完勝,得意洋洋地下了樓。
那時候已經四點多了,於主任回了辦公室,又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看看太子爺來了沒有,他家妞是不是還在外面。
——答案是,沒來。
許星洲還是坐在外面,盤著腿坐在長凳上,一頭長發披在腦後。
匡護士翹班陪著她,世間現出一絲璀璨的紅色,匡護士似乎還去買了零食,陪她一起等那個說好會在兩點時來的男人。兩個人笑笑鬧鬧的。
於主任突然想起自己,在三十年前,他們的學生時代——那時候有沒有讓自己的妻子這樣等過呢?
於主任走出辦公室時,那個帶教老師正在到處找人,於主任沒如實告訴她,說那個來見習的匡護士又翹了班。
“沒見到。”於主任駕輕就熟地撒謊:“匡護士?興許去檔案科學習去了吧。”
讓匡護士多陪小姑娘坐一會兒得了,於主任心想。
畢竟一個那樣的小姑娘等一個爽約的男人,該有多難過-
五點時,太子爺還沒來。
病區裡開始配給晚飯。匡護士很有自知之明地回來幫忙,於主任出門時匡護士正在帶教老師面前跪著認錯。
於主任拿了飯卡去食堂打飯,在去食堂的路上又有點惦記小病人有沒有飯吃,準備過去看看:如果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的話,就順便帶去員工餐廳喂一頓。
這位太子爺怎麼能還不來呢?
於主任又覺得氣憤,從許星洲等他到現在,這都過去了三個多小時,太陽都要落山了。
他推開住院樓的大門。
門外陽光金紅,雲層火燒火燎,猶如燃燒的睡蓮。
小病人還是坐在外面,隻不過現在是坐在樹蔭裡。隔壁病室那個狂躁症民謠歌手在手舞足蹈,那個焦慮障礙的高中生頭上頂了一片樹葉,不知在演什麼。於主任看了一會兒,稍微放心了一點。
……
他吃完飯回來時,許星洲抱著個吉他,身邊已經圍了一大圈人。
那群人裡有她同病室的鄧奶奶,有拿著橡皮球的24號床,有隔壁病室的一大家子,病人家屬也聚在那裡,還有少許剛吃完飯的年輕醫護,將她簇擁在最中間。
夕陽西下,萬物燃燒,小病人抱著吉他彈曲子,彈的是張衛健的《身體健康》。
於主任對這首歌熟悉得很,不如說每個從非典年代走來的每個醫務工作者都聽過這首歌。是張衛健為那個年代唱的——病人在病床上聽著落下淚來,醫生護士們在醫院走廊裡聽著這首歌絕望地哭出聲,而於主任在F大讀本科時的上鋪的哥們,就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年代。
“我不要做弱質病人,”女孩一邊彈吉他一邊唱道:“變成負累你不幸,誰想有病,厭惡呻|吟……”
於主任眼眶發紅。
“我隻想身體健康。”
那粵語帶著夕陽與濃烈的浪漫,像是在水底燃燒的火焰。
“——要活到過百歲不需拐杖都可跟你相擁。”
她唱道-
許星洲患者非常成功的路演,在六點半時被強行結束了。
那時天黑蒙蒙,醫護人員根本負不起哪個病人走丟的責任,便連許星洲和雞姐姐這個騷動源頭都一起同踹了回去。
於主任晚上還有學生的論文要改,為了抵御睡意,去護士站倒熱水衝咖啡。科室裡那幾個夜間值班的研究生看了他猶如耗子見了狐狸,一動都不敢動,並且瑟瑟發抖地收起了絕地求生……
絕地求生有什麼好藏的,於主任覺得好笑,誰上研究生還不摸個魚了?
然後他看見許星洲抱著自己的黑熊玩具,坐在護士站。
“還在等人?”於主任說:“回去看電視吧,你追的電視劇不是要結局了嗎?”
許星洲搖了搖頭,道:“師兄剛剛和我說,他被抓到崇明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於主任:“……”
於主任對發生了什麼,心生了然。
——這麼多年,發生在這裡的,淡漠又絕望的疏離,他已經見過太多了。
那畢竟是一個那樣的天之驕子。
“他都被抓到那麼遠的地方了。”於主任不忍心挑明,勸道:“別等了,回去玩吧。你都等了他這麼久了。”
許星洲搖了搖頭。
“你一開始說,師兄看到你等他會很開心,”於主任仍是勸孩子似的勸她:“可是他現在看到你等他等到這麼晚,絕對會發火的。你師兄脾氣這麼壞,你打算氣死他算了嗎?”
許星洲還是搖了搖頭。
於典海:“……”
小病人認真地道:“於主任,我現在不是為了讓他高興而等他了。”
於典海微微一怔。
“於主任……”許星洲喃喃道:“師兄他跑到那麼遠,也不回我的信息……萬一出事了怎麼辦呢?”
許星洲說:“他開車開得那麼猛,路上出了車禍怎麼辦?”
“如果被綁架了呢?”許星洲難過地說:“如果像小說裡一樣,有人想要他的命可怎麼辦呀?”
——如果是你的師兄不那麼重視你了,如果他有了別的東西,你打算怎麼辦?
可是他不忍心,於主任見慣了這種鈍刀子割肉,這個十九歲的女孩脆弱得可怕。
“所以。”
許星洲坐在護士站外的小凳子上,病區燈光並不太好,昏昏暗暗的,她一手拽著自己的那隻破熊,認真地開口。
“……我現在等他,是因為我怕他出事。”-
八點半時,病區準時熄了燈。
許星洲這段日子表現不錯,病情穩定,積極配合治療,加上大家都喜歡她,她也離出院不遠了,所以被允許和值班護士一起在護士站等人。
於主任出辦公室上廁所時,許星洲孤零零地趴在護士站裡。
……果不其然。於主任不忍地想。
她在等待一個能依賴、會把她視為必需之物的人。可是在她的師兄所面對的那些誘惑面前,她應該是夠不上‘必需之物’的門檻的。
病區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於主任聽見許星洲難受得喘氣,像是要哭了。
八點半沒來,今晚應該就不會來。
畢竟大家都是八點半睡覺,他就算來了,也隻是蹭個不太舒服的床鋪而已。
於典海捫心自問,哪怕是在自己與自己的愛人熱戀期,如果他被抓到崇明,到醫院熄燈的時候都歸期未定,他也會在事情結束後回自己家睡覺。
回醫院太麻煩了。
他又回去給學生改論文,改到十一點二十多。
四十七的歲數已經不好熬夜了,天天巴不得跟自己的病人一個作息呢。於主任困得要死,索性收了電腦回家,把包往肩上一背,出門時,許星洲已經把椅子搬到了病區門口,探頭往外看。
於典海:“別等了,回去睡覺吧,不早了。”
許星洲眼眶紅紅的。
“我……”許星洲沙啞地喃喃道:“我再等一會兒,十二點就回去睡。”
於典海:“別等了,小姑娘,越等越難過。他不會來的。”
——他不會來的,於典海想。
最好是從現在開始放棄幻想。
他以前可能是個二十四孝好男友,天天陪床,但是他這樣的人總會有膩煩的一天——他可能是把照顧病人這件事當成遊戲玩,也可能隻是享受感動自己的過程,可是時間長了,這種擁有全世界的男人總會膩煩這種遊戲。
許星洲搖了搖頭。
不願意回去,於典海也沒得勸,隻得推門要走。
可是下一秒,他聽見了引擎的轟鳴聲。
接著車門一開一關,一串屬於男人的步伐響起,許星洲大概聽慣了這種聲音,難受地揉了揉自己病號服的下擺。
黑夜之中,外頭的走廊昏暗地亮著緊急通道的綠燈,那步伐幾乎是跑著衝了過來。
於典海抬起頭,病區玻璃門咕咚一聲開了。
——半夜十一點半,那個公子哥兒滿頭是汗地衝進病區。
他渾身狼狽至極,衣服都皺皺巴巴的,進門看到他的小師妹黑咕隆咚地坐在凳子上,先是一怔。
下一秒,他緊緊地把許星洲抱在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