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她看著他的眼,想到的是另一雙沉沉如山霧的眼。
他看著她的眼神,心頭的躁動靜止了下來,繃在火山口,化為一種危險冷凝的質問:“你在看誰?”
他眯了眯眼,如同被冒犯。
三位掌機的攝影一直沒斷,耳麥中傳來慄山的機位調度。
他推上她玫紅色的線衫,抿著唇,下颌線冷硬深刻,左手揉上去時,他呼吸頃刻間屏住,瞳孔驀然睜大。
應隱的目光凝視著他,纖長的胳膊光裸著從被窩裡伸出,嫻熟地摟住他的脖子。在他即將要出戲的那一秒,他被帶了回來,俯下身將要吻她。尹雪青咬牙轉開臉,閉上眼時,應隱想到春坎角綺逦那荒唐的一夜。
是誰說,將來拍激情戲,就帶著他留在她身體裡的東西拍。
他留在她身體裡的,隻有痛苦。
哈英的吻到了她的頸側,應隱的眼淚自緊閉的眼中滑了下來。
商先生,我的命留不住了。
俊儀抱著她的羽絨服,在片場外來回轉悠著。月光藍藍地照在雪地上,她等著應隱拍完,太冷,她用力抱緊衣服。
那衣服的底下,怎麼有一個圓圓的東西?
俊儀伸手捏了捏。不應該,這裡不是口袋,而是衣角。
圓圓的,像什麼瓶子。
俊儀在這一時刻身體定住。她不是想不到答案,正因為想到了,眼睛才睜大,呼吸也屏住。過了片刻,她手指發抖地伸進這件黑色羽絨服的兜裡。
兜的內襯布有一個不起眼的洞,程俊儀一手隔著衣擺將那個瓶子託起,一指伸進洞裡,把那個瓶子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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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面的藥名,她閉上眼都會背的。
帕羅西汀。
抗重抑鬱、抗焦慮。
那藥瓶無聲地掉進了雪裡,又被俊儀撿起來。她一直蹲著,掉著眼淚,機械性地拂著藥瓶上的雪和髒。
第78章
灣區的富人,向來是注重過年傳統的,商家更是如是。每一年的農歷新年,商家五個子女無論是分散在世界各地還是忙碌到脫不開身,都要飛回香港過年,即使遠在美國的商明卓也不能例外。
對於商檠業和商邵來說,農歷新年的繁忙更有另一層意味。商宇全球員工過萬,許多華人被外派至海外,一年到頭都與家人團圓不了,新年也要駐扎在項目上。因此,對這些員工的新年慰問,便成了商檠業和商邵的慣例。
但今年,所有活動都隻有商檠業一人出席。董事會再三旁敲側擊,得到的答復都很肯定,“執行董事商邵因身體尚未康復,暫不參加新年活動。”
所有員工後知後覺。對啊,今年臘月十六的尾牙,邵董也沒有出席呢。畢竟按往常,尾牙向來是由商邵作為董事局代表發言的,屆時全球員工都會在同一時間聽到他的辭舊迎新、鼓勵慰問。
執行董事是實權實職,許多事情,商邵遠比商檠業介入得更深。被暫緩職務後,高管工作的請示審批一度亂了套,還是習慣性來詢問他,他也不推辭,點撥數句,幫他們撥雲見霧,但更多的就不說了,笑一笑,平淡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從法國la base回港的那天,商檠業亦在深夜回了家。
“我放你去談戀愛,你倒去法國玩帆。”商檠業遞給他一支煙,將自己手中的雪茄在桌上磕了磕,“是談膩了,還是想通了?”
整個莊園的光都熄了,隻有書房的燈亮著,父子倆人隔著那臺雀眼紋的書桌相對而坐。
商邵沒抽他父親的煙,“分手有一陣了。”
商檠業錯愕,皺眉抬眸:“為什麼?”
“怕再談下去,她活不了。”
商檠業抿著唇,指間夾著那支雪茄,遲遲沒了下一步動作。他太敏銳,隻言片語,就夠他推敲出全部。
“她本來就要跟我分手的,一天也沒想過做商家未來的女主人,你的動作,我的動作,其實都很多餘。”商邵略抬了下唇角,“她不想嫁給我,因為她比你更明白那種病,比你更不想拖累我,給我添麻煩。她說,她願意一直做我情人,直到我要結婚、或者厭倦她為止。
“我在那條我二十歲買的船上,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一直稱自己是情人,而不是女朋友,這不是內地和香港的語言有別,而是,女朋友是要談婚論嫁的,情人卻不會。放煙花的事,你知道了是麼?我在那天晚上跟她表白,現在想想,‘女朋友’三個字也是我教她說出口的。”
“她不圖你什麼。”商檠業終於把雪茄抿進唇中。
“她什麼也不圖。”商邵坐著,肘立在桌沿的兩手掌根,抵住了他深深閉著的眼窩。
“你怪我嗎?”商檠業問出了一句非常不屬於他的問題。
他似乎弄巧成拙了。
“我不怪你。”商邵自嘲地笑了一聲:“我怎麼會怪你?如果不是你,我要多晚才會發現她的病?那個時候還來得及嗎?我該謝謝你,留住了她的命。”
商檠業頓了數秒,腦海裡滑過一道聲音。
他不該問的,但如果不問,也許他將永遠虧欠長子。一個短短相識數月的女人,都能把他一生的快樂放在首位,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被家族責任蒙了眼太久。
“你怎麼知道,”商檠業審視過自己,淡淡地問出口:“現在是來得及的。”
商明寶第二個回家,在花園裡頭碰見康叔,才知道她大哥也在家。她有好多話要跟商邵聊,便徑直把花束扔給佣人,也沒顧得上去跟溫有宜問安,蹬蹬的一陣就跑向商邵那邊。
商小妹還心有餘悸的,知道他的書房不能擅闖,手指節叩叩門:“Do you wanna bulid……”
這句歌也不敢唱了。
房內傳來一聲:“進來。”
明寶進去,腳步尖輕輕地落地,有種參觀帝王領地的小心雀躍。
商邵躺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長腿搭於腳凳,一本厚重的書攤開了卻沒看,而是蓋在臉上。
溫熱海風攀上山崖,徐徐吹入,正是午後散漫好時光。
“有些人焦慮得都看不進去書啦?”明寶拉開他的辦公椅,舒舒服服地坐進去,“是不是怕大嫂入戲太深,忘了你啦?”
她還不知道他們兩個已經分手,話語裡充滿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商邵掩在書下的面容毫無表情,聽到這一句,他手指夾著將書拿走:“她拍戲還順利嗎?”
“你不知道,反過來問我?”明寶奇怪道。
“我不知道。想要什麼?哥哥給你。”
他的溫柔很奇怪,明寶被他嚇到,陷在椅子裡一動不敢動:“我……”
似乎,要多少錢都不合時宜。
明寶隻好老老實實地說:“我也不知道啊,你還不如去問緹文快一點,她不是經紀人嗎?慄山拍戲很嚴格的,他要求演員毫無保留。哦,”她忽然想起來:“我說過沒有?他就是那個讓男女主單獨相處二十四小時的導演。”
“這樣。”商邵也忘了明寶有無說過了,但他心緒平靜,那陣心底的鈍痛,是海底的沙子,很緩慢很緩慢才揚了起來。因為是海底的,所以是無聲而黑暗的。
將來有一天,他會不會看到她和男主角因戲生情的戀愛故事?也許那個時候,她面對鏡頭會笑得很甜。
明寶打開微博:“開機官宣照你有沒有看過?大嫂也真是,怎麼什麼都不告訴你?”
“她入戲,不能用外面的事情打擾她。”
明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想說什麼,一時忘了。照片找了出來,她遞給商邵:“你看。”
純白雪中,她和男主並肩而行,身後留著一串長長的腳步,身前是望不到頭的雪。她穿綠色掐腰的大衣,像一朵早春的花。商邵認出來,那是在德國時,Anna買給她的。漂亮且襯她,他會心動,別的男人也會心動。他試圖體悟身旁男主的心情。那男主高大年輕,沉默銳利,有很強的進犯性。
明寶陪他一起看:“對了,我剛想說來著……越是入戲,越是需要外面的事情打擾。”
“為什麼?”
“因為她需要一根風箏線。”明寶明亮的雙眼注視著他,天真且無煩惱,“比如小島哥哥入戲,商陸就是他的風箏線。這根線是把他從戲夢裡拽出來的線,如果沒了這根線,他們會落不了地的。大哥哥,你是應隱的這根風箏線嗎?”
因為明寶的這句話,商邵夜裡無法入眠。
他夢到過,她從懸崖上墜落,如風箏飄走。
柯嶼在半夜三點接到他電話。手動震了會兒才把他從睡眠中震醒,他看著來電顯示,目光從迷茫到震驚,最終變為更深的迷茫。
商邵找他,隻可能因為應隱,因此他輕手輕腳地揭開被子下了地,以免吵醒商陸。
“大哥。這麼晚。”他披了衣,去了起居室,點起了一支煙,以讓自己提起精神。
商邵不是那種半夜三更打擾人的性格,柯嶼指間擎著煙,笑了一息:“你一來電話,我心驚肉跳的。她怎麼了?”
“拍電影入戲,是一種什麼狀態?”商邵毫無迂回地問他。
柯嶼怔了一怔,想起應隱去拍了慄山的電影,心中了然。
他跟應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會三天兩頭聯絡,但她要借兩千萬,首先想到是跟他開口,而他也不會推辭。慄山當時為《雪融化是青》觀察過許多女演員,最終敲定應隱,有柯嶼推薦的一份工。應隱進組後,他們隻聯系過一兩次,他問她拍攝進展,她說一切都好,隻是太冷。
柯嶼跟應隱交流過表演經驗與心得。他想了想,從表演方法論開始講述:“現在影視界,最流行的表演體系是方法派,方法派的技巧是“回憶情感”,也就是通過回憶自己的人生經驗,去挖掘出角色和演員本人相似的情緒,然後再轉換為自己正在演的角色。還有另外兩種是表現派和體驗派,但表現派已經過時,所以這裡不提。體驗派,是一種可以歸納出方法論,但實際上很難踐行、違背天性本能的表演方式。我跟應隱某些方面來說都屬於體驗派,但有所不同,我是自發的,被商陸點撥以後,才轉為自覺,但應隱是自覺的。”
柯嶼稍停了停,並不擔心對面的男人會聽不懂。他抽了口煙,繼續說:“方法派的第一要義,是‘表演時必須時刻活在角色裡’,而體驗派則是,我就是角色。因此用‘入戲’來表達我們的狀態,並不準確,對於體驗派演員來說,我就是戲,無論鏡頭有沒有對準我,我都在戲裡。比如,她這次要演的角色是個妓女,如果是方法派的演員,她首先會找到自己與這個妓女相似的人生經驗,比如被偷窺、被覬覦、被廉價對待、被潛規則,然後再投射進表演中。但體驗派去演,那麼我就是妓女,我就是人盡可夫,我就是放蕩廉價。”
商邵沒有說話,但柯嶼知道他在認真地聽。
“如果演一份絕望的愛,方法派會找到自己曾經相似的時刻,但體驗派,這份絕望的愛,就是她正在經歷的。但是……”柯嶼遲疑了一下,煙在他指尖靜靜燃著:“有一點我不太確定,那就是她的表演方式裡,我認為是有方法派的痕跡的。她的表演裡揉合進了方法派的技巧,也就是說……如果她演的戲,跟她本人的狀態、經驗很接近,那麼就會是一種強化和疊加,她會更難區分出現實跟戲,因為她同時擁有角色的情感,也在喚醒自己的情感。”
柯嶼給自己倒了杯水,笑了笑:“不知道你有沒有被我繞進去?所以從某種層面來說,應隱拍戲要比我危險。如果她不想把自己私驗性的東西帶到表演裡,那麼她就必須做一種切割和區分。這種區分,等同在分血肉和筋絡,怎麼分?可是如果不做切割,那麼就是人戲不分,現實和戲交融,她會更看不清回來的路。對於我們來說,拍電影是‘生活在別處’,但是我知道,商陸就在攝影機後等我。隻要一想到他在等我回去,我就會找到回去的路。”
透明水杯抵在他唇邊,月光搖晃其中,反射進柯嶼沉靜的雙眼。
“大哥,你是她回來的這條路嗎?”
他勾了勾唇:“她是一個很有職業心的演員,雖然年輕,但成就無與倫比,因為無與倫比,顯得好像這幾年在原地轉圈。幾年前,有一檔演技性的綜藝節目邀請她當四位帶隊老師之一,好跟另一個知名影後打擂臺,她拒絕了。要知道出品方給的價格是十二期八千萬,她多愛錢,但拒絕得眼也不眨,經紀人也沒逼成她。因為她認為這樣的綜藝有損她的演員生命,她在鏡頭前關於表演方法論的侃侃而談越多,她在電影裡‘應隱’的成分就越多,技巧的痕跡就越多,而留給角色的完整性就越少。”
因為柯嶼問了“你是她回來的這條路嗎”,商邵再上床時,夢境裡就出現了一條路。
但是這條路曲折空白,他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
是她不願回來,還是不覺得身後有路?
帕羅西汀被從俊儀緊攥的掌心裡強行摳出來時,俊儀哭了。
小藥瓶被她攥得很熱,帶著汗湿,應隱用袖口仔仔細細地擦著,垂著臉半笑著說:“被你發現了啊。”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病了就吃藥咯。”
“你病了,還怎麼演戲?”
“這話說的,難道要我退組嗎?緹文投了這麼多錢,這裡面還有我自己的兩千萬呢,你想我又投資失敗啊?”她溫溫柔柔的,“何況吃藥和演戲也不衝突。”
“可是這是治抑鬱症的藥。”俊儀用手背揩眼淚。
“我去看了沈醫生,做了診斷,你該恭喜我,雙相變成抑鬱了,少了一頭,是不是好事?”
“不是這個道理。”俊儀一直哭,鼻腔酸得忍不住。
“我沒什麼問題,你看我好得很,演戲也不木。演完這個,我就休上一年半載的假,我帶你去玩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法國有個地方,叫la base,那裡停了很多帆船,我想去看一看。”
俊儀不住地搖頭:“我要告訴緹文,我要告訴慄山,你別想騙過我。”
“你告訴他們什麼?不要小題大做。就是你做事不靈光,我才不敢讓你發現。你要給我添麻煩?”
“慄山總說你入戲慢半拍,說你不看姜特,是不是因為吃這個藥?它會讓你遲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