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有港來信 4159 2024-10-30 16:42:25

  但她捧起一捧雪,用雪輕柔地、沉浸地擦著身體。


  那是尹雪青的戲,她在冬夜用雪洗澡,望著雪地裡的月光,鏡頭自背後取景,照見她纖細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頭如荷花風動的後頸。


  氣溫太低了,那些雪像粉霜,並不融化。


  門沒關嚴,被風打開。俊儀睡在風口,摸索著跨過門檻時,惺忪的睡眼驀然睜大。寂靜的雪夜,她在雪地裡跌跌撞撞,撲通一下摔進雪中,又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把拽住應隱手——


  “應隱!”她氣喘籲籲,眼睛圓睜,大聲叫她名字,像叫魂。


  應隱的魂不知道回沒回來,身體抖了一下,“俊儀。”她垂著眼睫。


  “跟我回去。”俊儀斬釘截鐵地說,蹲下身,將應隱的衣服披上。


  應隱的魂回來了,她輕輕摟住俊儀。


  俊儀一動不敢動。


  “我好想他。”


  四個字,念臺詞般的語氣,足夠俊儀落下淚來。


  莊緹文那箱從香港寄過來的快遞被送到時,應隱的高燒來勢洶洶。


  代為派送快遞的是村莊的護林員,冬天,他的工作清闲,便騎著馬,馱著信件與快遞箱,沿著溪流上上下下。那一箱快遞很沉,被拆開時,還帶著南國的溫熱。


  這是一箱精美的瓷,青花的樣式,在日頭底下透光。緹文不愧是大小姐,擁有著有錢人一以貫之的松弛感。作為唯一投資方,她對進度完全不急,整日走馬觀花,還有闲心泡茶。她嫌這裡的茶具粗糙,這箱英式下午茶瓷器,便是她點名讓僕人打包送過來的,隨之寄來的還有昂貴的紅茶。


  “你發燒,沒有胃口,剛好喝點茶熱熱身體,我讓羅思量給我找個牧民送牛奶,我給你弄伯爵紅茶。”緹文說著,瞥一眼應隱的面容。


  她裹著被子盤腿而坐,臉上沒血色,伸出手去,幫緹文拆那些包得嚴實的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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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叮當當的,拆出滿滿一茶幾。


  什麼東西包瓷器最妥帖呢?佣人用舊報紙。也不算很舊,最起碼沒有泛黃,隻是過期了,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事情,都已經是昨天的黃花,昨時的光景。


  【敬告廣大麗嘉市民:


  維多利亞港將於十二月二十四日,亦即平安夜當晚八點,舉行煙花表演,誠邀各位前往觀看。


  特此敬獻應小姐。】


  原來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報紙,是去年的了。


  應隱做夢般,輕緩地將拆出的杯盞放到幾上。藍色的茶杯歪了一歪,沒能站穩,擦著邊,墜落地上。


  咚的一聲,也沒碎,隻是聲音那麼沉。


  應隱卻沒聽見,隻是專注地,兩手拿著那份報紙。


  那報紙包過東西,都是折痕,她掌心平整地撫過、撫過。


  “敬告廣大市民……”她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一絲溫熱的湿意濡湿她的唇。


  俊儀和緹文都沒了動作,看著她,聽到她嗚咽一聲哭。


  那哭很快止住了,她抽氣,微笑著,念:“維多利亞港……將於……將於十二月二十四日……”


  眼淚啪嗒啪嗒不停,在舊報紙上,在她和他的故事上,暈開一個一個湿潤的圈。


  那天維港的煙花,她為什麼沒有拍照?


  她想,擁有過一次就好,餘生不必懷念。


  放她回去。


  放她回到那個時候。


  “俊儀,我好痛。”應隱捂著心口,蒼白的雙眼緊緊閉著,嘴唇顫抖不停。她伏倒在棉被上,隻知道念:“俊儀,我好痛……好痛……”


  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裡撕裂了,她的心髒血肉模糊。那陣痛讓她血液倒流,心肌幾乎壞死過去。


  “呼吸!應隱,吸氣,吸氣!”俊儀緊緊抓住她兩隻胳膊,急得眼淚打轉。


  可是應隱的呼吸越來越短促,她張著唇,不停地吸氣,卻覺得氧氣稀薄,根本來不及走到她肺裡,便散了。


  “她過呼吸了!”緹文扔掉手中東西,當機立斷起身。她四處找,叫她找到一個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攏到應隱唇邊,以指成圈扎緊堵死:“呼氣,吸氣,呼氣,再吸氣……”


  塑料袋中的氧氣回到應隱的肺裡,她度過這一遭,卻精疲力竭,像油盡燈枯。


  高燒發了三天,那三天,慄山沒有讓姜特靠近她。第四天時,她晨起,又是晴天,推開門,院子裡的雲杉樹上,雪堆從枝椏墜落。


  慄山站在院門外,注視著應隱,說:“可以開拍了。”


  官宣開機的照片,不是尋常的定妝照,也不是開機儀式的照片,而是蒼茫雪地上,應隱和姜特踽踽行著。她穿綠,綠色的掐腰傘裙,他穿牧民的夾克,半舊。兩人沒有說話,隻是默默走著,照片上不見飛鳥,不見生機,隻見他們兩個。


  開拍後,人員的交往驟然多了起來。有一天,美術道具組的一群人自應隱身邊經過,她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


  高山高緯度的清晨,潔淨的清潔感,如雪嶺雲杉。


  是什麼牌子的香水,她至今也不知道。以為是定制的,原來不是麼?


  她愣住了,那陣香味消失得很快,她的腳步也追上去得很快。追了兩步,她停住,不再追。


  倒是美術指導田納西問:“應老師,有什麼問題?”


  應隱搖搖頭,“聞到一個好聞的味道……不要緊。”


  她說不要緊,回過神,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轉身走掉。


  海風一陣吹過,將龍骨帆船吹得晃悠。


  這船的風帆是束著的,因此它並不會在這大海上隨波逐流。太陽溫和地曬著,曬著躺在船尾絞盤旁的男人。他不用電動絞盤,還是最原始最手動的,收帆放帆、轉動帆向,都需要他抽拉纏繞繩索。因為這樣的原因,他玉質扇骨般漂亮的手,掌心其實布滿了薄繭。也因為這樣的原因,他的手指靈活,修長有力,善於解女人胸衣的搭扣,那麼輕巧,被誤會為慣於此道。


  商邵躺著,在遠離海岸線的浪上,似睡非睡。


  被那陣心悸劇痛攫取時,他猛然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著氣,掌心扣在心髒的位置。


  龍骨帆船很穩,絕不會有傾覆的危險,但還是隨著他的動作一陣劇烈晃動。


  心痛難遏的兩秒內,商邵的目光完全空白而茫然,隻知道指尖發抖渾身發冷。太陽被他寬闊的肩背擋在身後,他的眼神落在陰影中,聚焦不了。


  亦沒有光。


  發生了什麼事?


  夢裡似乎夢到她結婚,跟一個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走入了布滿鮮花的殿堂。又似乎看到她從懸崖上墜了下去,飄然如一隻風箏。


  莊緹文接起電話。


  她避著人,停頓一下,才叫他:“邵哥哥。”


  在問出口前,商邵緩了很久的呼吸與心跳。


  “她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緹文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問,並且問得這麼明確。


  “沒有,拍得很順利。”


  高燒已經是一周以前,她覺得沒有必要再說過期的情報,何況,應隱也不希望她通風報信的。


  商邵在電話那段沉默。


  聽筒中,隻餘海風。


  “我夢到她了。”他說。


  夢到她已經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


  並不再為此感到恐懼。夢到她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並覺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


  所以他驚醒。


  所以他驚痛。


第77章


  三十歲的尹雪青從醫院出來,將一疊方方的診斷報告撕了撕,丟進垃圾桶。


  她晚上還有客人,是個半新不熟的客。樓下是棋牌室,二十四小時亮著燈,總是煙霧繚繞,那客人往往在樓下摸雀牌摸到盡興,再上樓來摸她。


  尹雪青的房間打理得幹淨,充滿溫暖的生活氣息,種一些時髦的虎紋綠葉,再添置一些少女心的物件,給客人以私會女友之感,而非交易。在這一晚,她如往常那樣接待著那位客人,在帷帳有節奏的晃動間,她始終睜著的眼睛裡流下兩行淚。


  客人停下動作,問:“哭什麼?”


  她用塗著猩紅指甲油的掌尖抹過臉,眼神死的:“今天太厲害了,疼。”


  客人滿意,不再嫌她眼淚掃興,把它當嘉賞。更賣力之餘,诨話裡都是中年男人的沾沾自喜。


  做完了這一單,尹雪青收拾行李,將房租轉給了老鄉來的姊妹,孤身一人踏上列車。


  火車震蕩駛過中國鄉土大地,鏡頭巧妙轉場,窗外從綠蔭江水變成積雪雲杉。


  冬日遊客寥寥,火車換成小巴車,車內沒有一個女人,隻有尹雪青。她上了車,穿過零散男人的注視,走到最後一排坐下。駕駛座的後視鏡中,透過司機的一雙眼。他也看她。不過,這些目光並非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意義,而隻是男人對女人的打量。他們確實太習慣於打量女人了。


  但尹雪青也是個習慣於被打量的女人。她摸出瓜子,一邊磕,一邊呸的一聲,輕巧吐掉瓜子皮,對著那面高懸的後視鏡眼波流轉。那陣眼波把司機的目光給蕩走了。


  這是世俗賜給她的兇悍,以風情為刃。


  車廂內暈著一蓬蓬暖烘烘的氣味,難聞,讓人昏昏欲睡。尹雪青睡了五個小時,大巴抵達目的地。縣城車站陳舊冰冷,出了門,上了一輛更舊的面包車。鏡頭掛在搖臂,從一側山崖上橫搖而過,天地皆白,雪化了的砂石路如鉛筆素描線。


  “這裡什麼都沒有,夏天才有人來玩。”


  近景鏡頭自尹雪青的肩頭越肩過去,照出司機講話的側臉。他扶著方向盤,目光看著前方。這是重量嚴重失衡的構圖,司機的臉佔三分之二,他松弛闲聊的側臉主控了畫面,而尹雪青的小半張臉,卻被禁錮在景框與司機之間。


  莊緹文待在慄山身邊,跟他一起注視著監視器中的畫面。作為女性,她本能地感覺到一種擠迫,以至於她呼吸微屏。


  景框內的空間處理,是一種含蓄的電影語言,它透露著故事中角色的心理,以及角色與角色之間的上下關系。


  空間即權力。在現實生活中,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是能獲得寬敞的空間。主席臺與觀眾席、會議桌的主位與側位,別墅與公寓——人們總是不自覺地退開、讓步出自己的空間,好給大人物。很顯然,在這部電影中,尹雪青作為一個女人,時時刻刻都在受到男性的窺探與擠佔。即使他們是無意識的、松弛的,但畫面中的女人,仍感到封閉而無助。


  尹雪青的身體歪著,靠著車門,遠離中控。她“嗯”了一聲,不高明的謊言:“去看朋友。”


  車子在下午六點抵達村莊。這裡隻有一班固定班車,每天清早發車,冬天時調整為三天一班。藍色的公交站牌豎立在新雪中,醒目孤立。尹雪青在這兒下了車,用現金付了車資。拿錢時,她微微側身,擋過司機視線。


  慄山的這部片象徵意味濃厚。他要打掃幹淨屋子,剔除掉過於生活化、時代化的元素——譬如掃碼付款,以給故事騰出一個純淨的空間。


  尹雪青所抵達的是一個小村莊,坐落在天山腳下、莽原深處,因為背包客的造訪,這裡逐漸被渲染為夏天的天堂。村裡一半的家庭都開起了客棧、青旅、飯店與小賣部。但即使是最旺季,這裡一天的客人也不會超過十人,到了冬天,更是冷清。


  尹雪青走向與面包車司機相反的方向,在溪流的上遊住了下來。


  拍片所用的木屋是從牧民手裡租下來的,進行改造後,成為一間標間,內壁刷著清漆,露出松木原本的木色。洗手間在走廊盡頭,是衝水式蹲坑,但水箱形同虛設,因為它其實並沒有通管道,上完廁所,還是要手動從水桶裡舀出水。


  吃完晚餐,女主人問她明天有什麼安排。她沒說。其實她明天決定進山徒步,最好死在那裡。


  這裡地形遼闊,原野脊背的起伏曲線毫無辨識性,即使是夏季前來,想體驗徒步的話,也必須要找向導。村裡子許多青壯年牧民以此為副業。在攻略中,從村子後頭沿著道路前進,經過一片茂密的杉樹與松葉林後,便會深入到更高海拔的草原上。這草原上有一枚湖泊,照著雪山尖。在少數民族的歷史傳說中,湖泊總是雪山的妻子,即使它們相隔很遠。


  尹雪青的首要目標,是看看這個冬天的妻子,看看它的心有沒有結冰,如果結冰,她願臥冰而死。如果迷了路,沒見到湖她就凍死了,或者讓雪地刨食的野獸吃了,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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